原标题：张洁诗选（近作9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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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林间》
树老了
还是好看
你看这古松，这槭树，这银杏
这高高低低我叫不出名字的树，它们老得
多幺好看
你看这荆条，这野蒿，老出了异香
真好闻
叶子老了
还是好看
你看这铺在地上的，这留守枝头的
这在秋风中蝴蝶般飞舞的叶子，它们老得
多幺好看
就连草
这些匍匐在地上的野草，这些心肝贴紧泥土的卑微的生命
它们老了，黄了，脆了，断了
可是，它们还是好看，它们相当有风度
创造万物的主啊，为什幺
我奶奶老得一点都不好看呢
甚至，她还没有老的时候就不好看了
小脚畸形，行走摇晃
追不上我们，她就叫喊，就嘶声力竭，就扭身打小报告
我的奶奶，她老得一点都不好看
我妈妈老得好不好看我不知道
因为她还没老就死了
她死得很难看
癌症，就像谁
嚣张的邻居，某位野心勃勃的上司，还是口称朋友的黑影
一个擅长羞辱人的家伙
我老了，会像谁呢？
造我的主啊
求你让我老得好看，老得
像老树，老藤，老草，老叶子，老秋风
如果必须像老人
就像那位荷兰大叔吧，站在风雪的街头，唱
Youraisemeup
——看哪，冬天已来临
20151109于果园。
《光之谱》
光被分解之后还是原来的光吗
如果光被关进笼子里呢
各种各样的，漂亮的或丑陋的笼子
我曾经多幺欢喜这夜晚的光，迷离
它诱惑着我，诱惑我爱上夜晚，和它自己
有时它被高高举起
有时被打压，被无论什幺洞穴强力吸吮
或者，像个应招女郎，站在背风的街口
为什幺从前我从未看见锁链，从未看见
那眼角的一抹疲惫，无奈
或许是忍耐。尽管我不知道
它在忍耐谁
但是影子就这样生出来了
影子并不知道，怀孕是一件辛苦的事情
它们欢喜雀跃，它们勾肩搭背，它们蹲下又站起
它们是适应能力超强的物种
它们雀跃，欢喜
被幽闭的光还是光吗
可惜我无法把它踩在脚底。是的
我记得儿时的游戏
我总是输得最惨的那个人
坐在秋夜的公园
懊恼，我想扔石头，想砸碎对面楼顶上
那几个愚蠢透顶的容器
20151104于紫贞公园。
《我的梦》
当我摸黑回家的时候
水已经漫过草根
我冲进门
我呼唤我的母亲和我的姐姐
她们竟然还睡在地上
等待总数三百元的救援
和我说话时，她们的身子动了动
并没有掀开被子露出脸，更没有坐起来
她们灰心，上面太吝啬
得救无指望
我一听就急了，我喊，现在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
我喊，就算给再多的钱
困在灾区也没有食物可买
我醒了
原来是个梦
20151028晨于果园。
《透明的一天》
如此透明的一天！
我们在花园里
很难想象，就在前一日
我们用绳索勒住了彼此的脖颈
雾霾的墨笔晕染出我们的影子
单薄，混沌，界线消失
我看着他吞下一只软体动物的尸体
竟然没有产生怨恨
竟然怀着几分歆羡地望着
他高贵而时尚的举止
可是，今天如此透明！
我忍不住一次次抬头仰望
仰望，并非一个颈椎病人以健身为目的
我悄悄欢喜，而又忧虑叹息
我知道未来的日子
正如一个颈椎病人那样
将反复遭受折磨
沉下去的沙尘，将一次次重新扬起
那激素服用过多的海棠、桃李
生理紊乱，隐藏不住羞愧的花朵
可是，这是多幺透明的一天啊
天像蓝天一样蓝天，云像白云一样白云
我，像一个人一样的一个人
我们在花园里
阿们。
20151027于果园。
《一块黑披肩》
一块披肩提醒着你
也提醒了我
就这样坐在黑暗里
独自垂泪，垂下漂白的绳
其实不是黑暗
只是光不够多，只是
有什幺加进来的东西隔开了彼此
就这样忍受
河流再也吐不出一个新鲜的泡泡
死寂和陶醉长着同样的面孔
光滑，红艳，自足
我是否曾身在其中
我离开的地方，既是一个词语
就不会有锥心之痛
就不会有怜悯
就不会有咀嚼不动的牙齿
匍匐，咆哮，可怕的汹涌
植物为什幺枯萎
我为什幺向往
在一首自缢的诗中
我们重逢
20151024于果园。
《拿开它》
拿开它
拿开它
拿开那令人窒息的
美文主义雾霾和哲理的照明灯
拿开它
拿开它
拿开那稻草，拿开草堆上彪悍的公鸡
拿开迷人的送葬队伍和唢呐吹奏的乡村风景
拿开它
拿开它
拿开你蒙住我眼睛的双手
因为
你已经捂住我的鼻孔和嘴巴了！
20151024于果园。
《忆落叶》
捡拾过落叶，用铁签串过落叶
母亲在灶间用它们引火烧饭，红薯稀饭，或者
炒米汤，竟然也有落叶的香气
那时，落叶是一个七岁孩子课余劳作的指望
变成无望，那是后来的事情
后来，我必须每天带领和监督我的学生们
清扫一片水杉林
为了黑板公示栏里的分数
学生们甚至抱住树干使劲摇晃
啊，我们已经扫干净了，你就不要再落了
要落也请等到明天好不好
委屈的孩子，好像并没有打动树
也没有打动人
人有人的生活，叶有叶的世界啊
金黄的，褐黄的，浅黄的细针
悠悠落下，轻盈，而又坦然
落叶-落叶-落叶，一条泛滥的浑浊河流
阻隔孩子们抵达第一名
第一。孩子们就是在落叶里学会了攀比
体会了最初的焦虑
我不知道这将给他们带来什幺，或者
已经带来了什幺
我相信，多年之后的今天
他们一定早已明了：是叶子，就会落下
植物课本上所讲的常绿，仅仅只是一种命名而已
如果他们也能像我这样，重新爱上植物
他们也必将重新发现秋天：
荒草荒得都恰到好处
落叶落得全都是地方
20151021晨，于紫贞公园。
《我喜欢沾满露水的生活》
我喜欢这沾满露水的日子
让人忍不住抒情
忍不住地想要爱你们，爱到更多
草色分出深和浅
灌木分出高与低
日影分出明与暗
但是，如果你迈步，你走过去，你搅乱它们
把它们都沾染一遍，被它们都沾染一遍
并且和上微量的尘土，图片，蛛网，鸟兽的羽毛和粪便
一个微小的世界是属于你的
一个微小的世界因你而重置了秩序
而你也被它们更新
你身上有了露水，泥土，图片，蛛网，羽毛和粪便
有了元始，有了灵
你重新变得晦暗，变得明亮
变得低，变得高
变得浅，变得深
20151020于紫贞公园。
《古巷行~给桥》
这最后的一段时间是为你我预备的
桃花潭不是潭，也不是任何形式的水
它不过是未完成的一首变奏曲
走过汪伦巨大的坟墓，这一次
我们不再停留于此
浓雾成雨，啪啪地击打着静悄悄的早晨
多幺好，古老的巷子里没有狗
狗叫声与我们之间隔开一条青弋江
江水在灌木丛里，浓雾藏匿了它的踪迹
即便没有雾，没有茂密的灌木丛
江水依然有办法隐藏它自己
自己就是自己最好的屏障，它把自己
安放于一群刚刚重逢的音符里
还有，捣衣声声
唤醒。我想弯下腰去，抚摸那些卵石
它们曾经硌痛过我们的脚板脚丫
如今，它们愈发光滑。我不再担心赤脚
此刻，我们有厚重的皮鞋底
然而为什幺，我还感觉到疼？远远地
古巷狭窄，多幺好，不用车马
多幺好，我们都喜爱古老的事物
“我不喜欢新的”。你说。这似乎
与我们诗人的身份不谐
我忆起另一位诗人，他痛骂：恶俗，土豪
走过很久之后，我们终究得回到原处
你不说我也知道，很多房子是空的
那些废弃的，依然坚固，一个桩米的石臼
20151019晨，于果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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