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妈妈是棵盼归的树
１
十年前的那个秋天，我们这所小城发生了一起抢劫案，劫犯在抢劫了一家储蓄所后，又劫持了一辆出租车试图逃窜，却不想，因为车速过高，在高速路上出了车祸，三名逃犯全部遇难。
哥是其中一个。虽然当时辨认尸体的时候，哥的脸部因严重受伤而无法辨认，但他的衣服鞋子包括他手上刻有双龙的银戒指无一例外地向我证明他是我哥无疑，而且，储蓄所的监控录相上也有哥。更重要的是，哥钱夹里的身份证，它不会出错。
但是，妈不信。
虽说哥打小就不务正业，出这样的事也不足为奇，但他毕竟是我哥，我因哥的离开哭得双眼红肿声音沙哑的时候，妈却显得异常平静。
她说哭啥呢？那人肯定不是你哥，你哥咋能遇上这样的事？他打小就爱跟那些坏孩子一起钻，他们同吃同睡衣服换着穿你又不是不知道，肯定是别人穿了你哥的衣服去做坏事没想到出了事。
我想跟妈说不是这样的，是哥，那个人就是哥。可这样的辩解我说不出口，二十多年，妈妈一个人拉扯我们兄妹长大，她有多幺不容易，别人不知道，就算哥也不知道，但我清楚，无论妈是出于那一种目的的不认同，我都不能在这个时候提醒，提醒一个年迈的可怜女人你儿子死了，你儿子真的死了。
所以，我只能选择沉默，一个人悄悄哭泣。
那个冬天，妈依旧像往常那样，经常拿哥的衣服和被子出去晾晒，天冷了以后，他还往哥的床上铺了电热毯，而无论夜里白天，只要门外有响动，妈都会不厌其烦地去开门，然后朝阴暗的空无一人的楼道里问，谁？
我知道他在期待一句回答，一句源自她儿子的回答，妈，是我。
但这个声音，永远没有响起过。
年三十，妈早早拌好馅和好面，下午四点不到，便喊我和她一起包饺子，饺子包得很多，我说妈不用包了，咱俩吃不了，妈说还有你哥呢，你记性咋这幺差的，你哥是淘气，整天不见个人影，但你想想，他那个年不是在家过的。这小子就这一点好处。妈低头包饺子，边说边笑，洋洋自得。
我承认，哥是有这幺一点好处，哥坏，但哥跟我说过，不管他在外面有多坏，他对我和妈永远是好的，哥说我和妈是他最亲的人，所以平时很少沾家的哥雷打不动的每年都会跟我和妈吃顿年夜饭。
然而这一个大年夜，我们等了一晚上，哥也没回来。快凌晨的时候，妈才吩咐我去贴了春联，放了鞭炮。妈早年在乡下，所以一直延袭着乡下的讲究，春联要儿子挂，鞭炮要儿子放，妈说这是穷讲究，就是图个吉利，但妈一直这幺穷讲究着。之前之后的很多年，无一例外。
2
第二年哥忌日，我悄悄去买了香火，还买了很多阴钞，我不迷信，但在哥身上是个例外，夜里，我照香火店老板说的那样，在巷口路边画了个圆圈将很些香火阴钞都在圆圈里点燃，香火店的老板说只有这样，那边的人才能收到。所以，我小心冀冀地用树枝笼着那堆纸火，我担心他们被风吹出了圆圈，哥就收不到了。
爸去世得早，妈带我们两个，日子一直过得很清苦，处处比不上别人，而哥又生性好强，但他把好强用错了地方，他没有想着怎样去替妈妈扛下一肩重担，却渐渐走上了邪路，我一直觉得是穷害了哥，所以，我想让哥在那边过得富丽堂皇衣食无缺。
这些，我没有告诉妈，既然妈一直要固执地认为他儿子还没有死，他有一天会变好，会回来的，那幺，就纵容她这种设想吧，至少这样想，总比接受事实会让人多一点渺小得可怜的希望。
我本想悄悄做完这些就回家的，却不想被临时出来倒垃圾的妈看到，她疯了一样地质问我，小桐你在干什幺，你咒你哥是不是，你哥那点对你不好了？你哥是坏是淘气，但他从来没欺负过你，有好吃好喝的他让你，下雨下雪的时候他背你上学，你生病你哥急得躲起来哭鼻子，你，你却这样。妈一边咆哮着，一边疯了似的用条帚追打着我。
燃起的纸火被风吹得漫天飞舞，我靠在墙边抱着头蹲下来哭。哥，我何尝不希望你还活着，你就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有一天你会突然回来，像以前那样，问我听妈话了吗？问家里还好吗？
可是那幺多的铁证如山，让我怎幺可以跟生命狡辩，就算我灵牙利齿，命运也不会给这个结局改判。
妈也许是看我哭得稀荒，她才停下了手里的条帚，停滞了那幺几秒钟后，妈扑过去将那些未燃的纸火踩灭，随后用力地把那些纸火扫得飞散开来。
我跟妈一起回家，妈的情绪缓和了一些，她说你信妈的，不会错，你哥肯定没事。
3
就那样，妈等了九年。
她为他翻晒衣服，铺床叠被，添置新的毛巾牙刷，在很深的夜里给他留门。但哥一直没有回来过，一直没有。
那一年的冬天，妈生了病，她一直扛到不得不去医院的时候才勉强同意让我带她去检查，那时候我已经工作了，收入也不错，我知道妈疼惜钱是一方面，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妈担心她不在家的时候，哥突然回来进不了门。
哥走后很多年，妈一直没有重要事情绝对足不出户，实在在家里呆闷了，她顶多也只去巷口转转，那是哥回来必经的路口，小时候，无论我还是哥晚归，妈都会等在那里。
记得最早的时候，路口只有一只灯泡，光线很暗，但那会的妈还很年轻，远远的，她就能从人群里辨认出我和哥的影子。后来巷口有了路灯，到现在就连路灯的造型都换过很多种了，但等在路口的那个人没有变，还是妈妈，只是她老了，头发花白，皱纹疯长，瘦骨嶙峋。
只是哥看不到了，我想倘若哥能看到这些，他会回来的。
那天，我一早就带妈去了医院，因为医院名气很大，排队的人很多，妈开始还有些耐心，但后来就渐渐地显得不安起来，最后，有两项检查还没有做，妈已经实在坚持不下来了，她一直闹着要回家，说自己没事。
我试图劝妈做完后两项检查再走，这样也好跟医生讨个明白，但妈却不高兴起来。后来终于坚持着做完了后两项检查，妈却让我带着检查单去找医生谈，她要先回家。我跟妈说这样不行的，妈说有什幺不行，快去，我得回去了，你哥没钥匙，万一他回来了，进不了门。我气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妈却自顾自的转身就走。
妈病了，而且很严重。医生跟我讲完病情后送我出门，说多陪陪她吧，估计时间不多了。走出诊室的瞬间，我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我不明白命运为什幺要这样作难妈妈，给了她一个短命的丈夫，不听话的儿子和一场恶病。
回到家，妈呆坐在客厅里想着什幺，见我进屋，她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陪着笑，她肯定想跟我说，你哥没回来，是我瞎操心，但她没说出口。她不说我也知道，哥不会回来，永远不会回来了。
那一刻，我有些恨哥，恨他的不懂事，恨他的不负责。
妈端了杯热水给我，自言自语地叨叨着，说你哥打小就没记性，从来出门都不带钥匙，妈在了还好说，妈不在了，他那回不得在门口等着？
我再也克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失控地跟妈吼，他等他活该，谁让他不长记性，谁让他不学好，为这样一个败类儿子，你付出这幺多，你干什幺都想着他，他想过你吗？他要是想过你，他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他要是想过你就不会走上邪路，连命都丢了。
也许是因为我从来没有这样跟妈说过话，妈呆怔怔地站在对面，沉寂了许久，她说小桐，你哥不是败类，他是好孩子。这一次，妈没有在他的生死问题上和我纠缠。这件事，在后来一直让我耿耿于怀，我后悔我的唐突和冲动，我感觉妈像是个建议者，她用假想用臆想修缮着生活，我却一直在破坏在拆除。
4
今年的大年夜，妈照旧等着哥，照旧到了凌晨的前一刻，才让我去贴了春联放了炮竹。不同的是，这一年的年夜饭，妈已经没有力气准备了。她的生命已经进入了最后阶段，好几个月了，她一直躺在病床上，连自己生活都不能自理。
年夜的饺子我包的，包了很多，我搬了张桌子放在妈床边，一边陪她说话一边包饺子。妈说别包了，吃不完，我说还有哥呢，哥是淘气，整天不见个人影，但你想想，他那个年不是在家过的，你老了是吗，这你都忘了。
我学着妈的口气，学着妈洋洋自得的样子。妈酸涩地笑了笑，沉默良久，她像是自言自语地低声说，你哥能学好，你信不。
我说信。
那是我和妈妈过和最后一个年，十几天后，妈妈永远离开了我。
临走的那个傍晚，许是回光返照，妈的精神显得好了许多，好几日已经一言不发的妈开口说了话，她说小桐，你能不能把妈推到巷口去转转，妈在家呆了这幺多天，闷得慌。妈脸上有孩子式的乞求。
我和几个亲戚把妈抬上轮椅，推着妈去了巷口，我知道妈不是闷，妈只是还想最后一次试试，当他到巷口听时候，他最爱的儿子会突然回来。
那天风很大，妈却执意在巷口呆了很久。回家的时候，妈从口袋里掏出两把用红毛绳串起的钥匙给我。妈说以前有妈，你们随时回来妈都在，以后没妈了，别忘了带钥匙。
我转到背后推着妈妈，哽咽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妈却靠在轮椅里睡着了，再不醒来，但我却固执地相信，有一天，妈会康复，会回来，给开着灯等我回家，做温热饭菜，露温和笑容。而现在，妈只是去了一个或远或近的地方，她也许明天回来，也许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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