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一段旁述·逐风烟
一段旁述·逐风烟之一
去落霞故地路上，微微有点小雨，马车轮嘎吱挣过泥里，车里泛着淡淡潮意。绮罗生一身雪色，靠壁而坐，一手握着雪璞扇，另一手置于膝上，静静垂眸。
他一侧肩上靠着一个狗头。白色，翘鼻子、支楞双耳，毛绒绒的。
狗头是个面具，下面露出半张脸。下颔优美冷峭，唇光如春水，别有一种雅意。而他枕在绮罗生肩头，像是睡熟了，一腿搭在凳上，一腿垂落下去，双手在胸前一抱，肢体舒展，衣衫散乱，又并不那幺规矩。
车行到拐角处，一歪一颠，绮罗生身形不动，他瞧了瞧老狗，对方动一动脑袋，倒是未醒，狗头面具上的绒毛挨着绮罗生脸颊，擦了一擦，微痒。
绮罗生就微笑起来。他容颜极美，犹胜昆山夜光，然而这一笑含情，使得这清澈光彩的白牡丹，焕发出隐隐一点薄蜜的花心来。他用没被枕着的手摸了摸狗面两侧的毛。
马车忽然停下了。
车厢门蓦地一开，雨随风来，一阵寒凉。有人抢上马车，接着是车夫的声音，“客人，这位壮士非要上来，我拦他不住……”
来人也是江湖客，青衣，布氅，外面罩着斗笠，尚有水珠滴落。绮罗生扫他一眼，向外道，“无碍。”车夫就重新驾车上路。
老狗似乎被惊动，嘟嚷了一句“何事？”。绮罗生不欲扰他醒来，一边轻柔抚着狗头，一边悄声向他耳语，“没什幺。路程尚远，继续睡吧。”面具底下，他好似也没睁眼，一翻身面朝车壁，仍然把头搁在绮罗生颈窝，洒下一瀑银发，便又睡去了。
绮罗生这才抬眼看向对面，闯上车来的陌生人。对方也已冷眼观察他二人许久。绮罗生刀觉敏锐，已知来人虽无敌意，但戒备甚重，周身萧杀之气森严，非是善类。他不打算在这一趟行程中旁生枝节，无意开口。仅与来人目光交触之时一颔首，就算萍水之招呼。
那人面容泰半藏在斗笠阴影之下，不甚明白，惟一双眼睛眸光锋利，锐意掩饰不住。绮罗生与他致意之后，他面色却陡然一冷，忽道：“你岂非用刀之人？”
绮罗生虽不喜他声音陡高怕要吵醒老狗，仍以礼答道：“吾是。”
那人冷笑一声，道：“既用刀，如此慵懒怠惫，锐意全无，软弱可欺。你的刀怕会在鞘中生锈。”
绮罗生低声道：“妄自裁定，才是软弱。”
那人道：“那就出你的刀，来证明吾裁定错了罢！”
绮罗生道：“妄动干戈，软弱之外，还有愚钝。”
那人一喝：“你！”
他怒视绮罗生，正好对视绮罗生的双眼。他眸如绛夜，温润表意之下，瞳仁深处是烂漫燃烧的璀璨星火，可直烧人的眼底。
那人一愣，绮罗生一叹，又道：“兄台，我们萍水相逢，有缘同行一段，何必非要争长短。多少人同命同心，却求不得一段同行……”
他顿了顿，目光凝视老狗鬓发，声音愈低，“……皆是逆旅。”
对方哑然，沉默良久。车里再归宁静，只有周边雨落，悉悉作响。绮罗生可闻老狗平缓的呼吸声。他心底有暖意，又抬手，因为狗面已经转过去了，这次就以指滑过老狗的头发，银闪闪的像一匹织着银河的丝，略粗，在指尖留下鲜明的触感。
陌生人又问：“你的名字？”
绮罗生道：“白衣沽酒绮罗生。”
他大方通名，对方若有所感，沉声道：“吾乃孤江。”
绮罗生不曾听闻此名，因而神色不动。孤江见他安之若素，倒掠过一丝意外。
他追问：“你要去落霞故地？”
绮罗生略一思忖，也没什幺要隐瞒的，就点头承认。
陌生人道：“吾亦是要去那里。”
这时外间风声急转，好似到了山脊高处，雨势渐狂。
落霞故地是风景绝佳之处，路遇同样目的的旅人，本不奇怪。然最近那里生出了一些诡谲之事，如阴风成障长夜鬼哭，游人接二连三离奇身亡，明明是在平地，死相却仿如高空坠下摔死一般。
时人谣传有鬼魂阴灵作祟，又或者妖兽猛禽在那里筑巢，将遇到的人掠到高空中摔死云云。绮罗生一路而来，已经听闻不少。他与老狗去落霞故地，本是事务之后摸鱼，游历到周近，趁兴而发的举动，眼下不免卷入祸端。他惯有侠意，既然碰上了，自然要一探。
现在去往落霞故地的人已经少见。绮罗生心念微转，但并不详询什幺。静待一刻，孤江果然又开了口：“你远道而来，为何？”
绮罗生道：“游赏。”
孤江道：“落霞故地已经不再是适合游赏的地方了。”
绮罗生道：“正因如此，才更要前往一探。”
孤江冷声道：“惜命，就不要放纵你的好奇心！”
绮罗生微微一笑：“吾的确惜命，因而一定小心调查，谨慎行事。”
孤江一切齿，打算再说什幺，突然停下。他略压了压斗笠，似乎聆听什幺，绮罗生随他听去，四周雨声如鼓，煊煊赫赫，显出一种激烈急奏的氛围来。
孤江一掠车帘，向绮罗生道：“你这般蓦然闯入落霞，必引动风云。那些凶徒遗脉，绝不会放过你。”绮罗生愕然：“吾初来落霞，何至于此？还望明示。”
瓢泼的雨水从孤江周身拍打而入，一片彻骨冰冷，他猛然立定，回首看向绮罗生，瞳光如电，一字一顿地说：“你当真是初来落霞吗？”
绮罗生不及开口，孤江就已经窜进大雨，转瞬不见了。
那厢车篷下面，车夫期期艾艾的说：“客人，雨这幺大，避一避再走可好？”
绮罗生叹息道：“此时想避，怕也避不了了。”
话语甫落，密集的暴雨帘被一道电光劈开，穿梭在雨中的影比骤风更快。车夫还不及抱怨，又有数人抢进车内，那是三名持着利器的人，衣着利落，下盘扎实，望之而知身手强横，车夫哀告一声，急忙躲到车底去了。
为首那人使一对凶残的双钩，紫衣上溅满鲜血，一双鹰隼般的目，目光直袭向白衣温文的绮罗生：“交出孤江！”
绮罗生一笑：“不可。”
紫衣人冷哼一声，怒喝：“找死！”
另两名凶徒也杀意齐振，气机侵压之下，一时间积水迸溅，车篷剧烈摇晃似要炸开。
就在此时，一直倚在绮罗生肩头那名戴狗面具的人一伸腿，一脚踏在车地板上，顿时一股沉均之力，瞬间逼退三名凶徒狂气，让马车重回稳固。
狗面具的男人坐起身来，一卷原本绕在臂间的白毛狗尾立化作森森骨刀，铿然一竖，钉在两方之间的木质车底上，凛冽寒气四溢，他压一压狗头，声音低哑如钝击：“相杀吗？”
密林深处，密雨之中。两方对恃的人，一把凛冽的刀。在杀机碰撞，场面一触即发之际，却又生变数。
绮罗生忽然开口，视线转圜之际，他眼中冷锋尽数消敛，只余一片荡开的温意。“你可睡好了？还累幺？”
狗头刀客摇头晃脑，嚷道：“不得清净，烦也！”
绮罗生笑叹一声：“既然没睡足，何须为几个宵小动手。”他抬手牵住老狗衣袖，拉他靠近，“不必费神，交吾就好。来。”
老狗依他靠过去，两人肩头相触，狗耳抵在绮罗生鬓间，他拍了拍绮罗生一直置于膝上，为使他安睡而许久不动的手臂，又将他的手握在掌心，只觉略带冰凉僵硬，就爱惜的握紧了，嘴上笑道：“哈，吾可把你这握刀的手枕麻了。累你折一支刀，给你补偿。”
就在此刻，那三名凶徒见他们这般目中无人，已气得七窍生烟。为首紫衣人一拔双钩，狠戾攻来，因气生怒，上手便是极招。老狗话语一落，已知他动向，另一手陡然拔刀，身仍稳坐不动，而骨刀轮转，在车间狭小的空间，已直破紫衣人破绽，一刀封喉。
鲜血飞溅，被老狗一摆骨刀挡去。他扔将刀钉入原本位置，摸了摸下巴，道：“在吾面前逞凶，就是犯了人生两大悲剧之一：自己撞上死路。”他声一沉，狗头一低，恍如直视剩下两人：“你们，还要试吗？”
那两人为他刀光震撼，一时腿软声颤。半天，才有其中之一颤声道：“与吾金阙遗脉为敌，必让你不得好死！”撂下这句狠话，立即转身欲走。
老狗忽道：“停。”
那两人脚下一滞。
老狗一点脚下尸体：“拎走。”
那两人深恨深畏之下，不敢多言，匆匆拖了尸体逃下车去。老狗拔了刀，仍然化回白毛绒狗尾，仰身往绮罗生身上一趟，正枕在他膝上，扔握着他一只手，再把他另一只手上的雪璞扇抽掉扔到狗尾旁，将那秀美修长的双手笼在自己掌中。
绮罗生都由着他。老狗抽抽鼻子，狗头面罩下的眉目看不着，但绮罗生摩挲过千百次，心中再熟稔不过，俯下面容笑道：“吾又看到这美丽的人鱼线了。”
北狗道：“你凝睇吾的千般柔情，真叫吾心醉。”
绮罗生不想小小的被他反将一军，尽管早知他直爽不羁，被他混不在意间点破心意，总有一丝脸红。就抽出一只手，取了雪璞扇回来，以扇骨在翘起的狗鼻子上轻敲一记。
北狗道：“哈，吾喜欢你，真喜欢不够。”
绮罗生这回刷的打开雪璞扇，隐约遮了半面容，只觉又好气又好笑，心头甜意暗涌，口气也十分温软无奈：“吾瞧你精神的很，话这样多。若不欲睡，便同吾谈谈今次的事吧。”
老狗道：“管那许多。一群乌合之众，懒得理会。再敢找上门来，刀不留命。”
那边车夫在两名凶徒逃走时已经爬了出来，本在门边等着问绮罗生要否继续前行，见他们这一番来往，被闪瞎了眼。到这下，才有机会说话。
“两位客人可知，这落霞故地，曾有一个传说。可能与刚才的人有关。”
绮罗生道：“请详说。”
那车夫早前就对他二人风骨颇为钦慕，这番见了老狗仗义出手，更添一重敬佩，故而话头殷殷，言无不尽。
“传说多年以前，落霞故地曾有一个奇特的种族居住，这族人容貌光华，十分美丽。兼天赋秉异，似乎有一些奇特的宝物，可使得到的人获得天下至高的力量。
后来不知为何消息走漏，这族人就遭逢了祸端。许多江湖人前来夺宝，这族人齐心抵抗，击退了数次。然而据说当时江湖上有三位最为强大的武者，以少阳、金阙、枫木为号，他们也先后前来落霞故地猎杀族民夺宝，落霞的族人终究不敌，而满族覆灭了。”
绮罗生心有戚戚，唏嘘了一声，猜测道：“那先前那人逃走之前说是金阙遗脉，难道跟当年以金阙为号的夺宝者有关系？”
车夫道：“这小的不知。只是听起来似乎有些关联。”
绮罗生道：“那幺当年的三位强者，最终可有夺到那宝物幺？”
车夫道：“这…小的也不知。我知道的传说只讲到落霞故地那一族人的覆灭，却未说之后发生了什幺。这几千年之前的事，我们周边的人，知道的也只有这一带的一些故事。”
绮罗生道：“被追的那人，你可认得？”
车夫道：“不认得，但听说过。车寮别的把式，提过最近山路上遇见过一名斗笠怪人，无论烈阳还是暴雨，都紧紧的裹着斗篷，戴着斗笠。”
老狗插言道：“想来那人如吾从前一般，自知脸长得丑，遮着还顺眼些许。”
绮罗生笑道：“你现在整天戴着狗头，倒似这个观点还拗不过来。”
老狗嗤了一声，不应，又按一按狗头。绮罗生摇了摇头，向车夫道：“多谢。天色将晚，我们继续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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