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生活,如此而已》,关于我(by 南方都市报、燕赵都市报)
2015-11-24 15:06:51 | 来源:新浪微博 | 投稿:W430好厚一摞 | 编辑:小柯

原标题:关于《生活,如此而已》,关于我(by 南方都市报、燕赵都市报)

《南方都市报》专访

任晓雯:写被时代碾压而过的一代人

任晓雯,小说家,1978年生于上海,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毕业,获硕士学位。着有《她们》、《岛上》、《阳台上》等。最新小说为《生活,如此而已》。

2011年冬天的一个清晨,任晓雯在银行门口瞥见一个路过的胖女孩,马尾辫扎歪了,在头顶拱起一块,手里捽一副煎饼果子,边走,边吃,边哭。女孩的形象触动她的痛觉,以及看似顺遂的生活里“隐秘而持久的挫败感”。几年后,有了这本《生活,如此而已》,讲述生活在底层的城市小白领蒋书的故事。

蒋书出生于80年代初期,八九十年代的价值观骤变导致父母离异,她在孤独和隐忍里长大,三流大学文秘专业毕业,因长得丰满,被男友戏称为“胖狗熊”。工作难找,从电话推销、店面销售、私人保姆换到洋酒公司,踏入社会后,娇嫩的青春蹉跎、消耗、霉变……

这是蒋书的青春,也是许许多多80后的青春,就像一张白纸,还未书写即已揉皱,留下几颗扑簌簌的热泪和一股煎饼果子的葱花气。故事读起来揪心,即便蒋书甘心守住谦卑一隅,生活给她的馈赠依然是接踵而至的挫败,而在这挫败里也似乎找不到出路。

“我小时候也挺胖的,还是个学霸。青春期以后,作为一个不靠谱文艺女青年,还会经历一系列的生活的击打。”……任晓雯认为,有些挫败可与人言,有些只能咽下肚里自我消化,这是人生的常态。

坐在记者对面的这位年轻女作家,在拼颜值拼才华的年代,从哪方面看都是人生的赢家。任晓雯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学院,近年来以小说《岛上》、《她们》等斐声文坛。毕业后开过公司,如今是专职作家。看起来,她的人生和蒋书的截然不同,可她却能深入一个路过的陌生人的心魂,体恤她的忍耐、无奈、悲哀和爆发,这大概是小说家异于常人的功能。

她喜爱福楼拜的克制和契诃夫的怜悯,而她自己的文字就像上海女人给人的印象,细腻、绮丽,又有着不动声色的冷酷。对于擅长挖掘历史纵深和描写众生群像的任晓雯来说,《生活,如此而已》只是个“小制作”,它对现实的剖解和青春的哀悼,如橄榄带来绵绵回味。

这本书是一个“小东西”

南都:《生活,如此而已》写了一个看起来跟你非常不一样的女孩蒋书。为什幺塑造这样一个形象?

任晓雯:我的写法是很古典的写法,我可以写任何人物。只要给我一个形象,我就可以写任何人的故事。蒋书可能是现在比较典型的一个普通小白领。我当时生活上也有些挫败感,算是借这个形象抒怀。

南都:你在后记里说,想写写被荒废的青春,尚未展开即已凋敝的生活。《生活,如此而已》写的是另一个女孩的青春。你自己的青春是怎样的?

任晓雯:我比较幸运。蒋书大概比我晚两三年出生,她就比我倒霉。读大学要收费了,毕业找工作开始难了,要结婚了房子涨价了,我在大学里的时候还能感受到一些上世纪80年代的余温,那个年代对文化、文学、文艺是有向往的,是有理想主义情怀的。但是我离开大学,我的师弟师妹进来的时候,理想主义氛围已经很荒芜了。我也能理解,因为生存的压力很大。我觉得蒋书就是被时代碾压而过的一代人。

我以前上班的时候,公司里会有80后的年轻人。可能他们比较乐观,没我想得那幺悲观,他们只是想,这份工作好好做。但是我发现,对于这一代的大多数人来说,如果没有爹可拼,如果不是特别聪明,很多人的青春可能是被荒废掉的。

南都:蒋书这个女孩遭受的挫败太多了,从小妈妈不喜欢,上个三流大学,找工作到处碰壁。

任晓雯:八九十年代的时候,社会突然转型,在突然变化了的价值观里,蒋书的母亲和父亲处于一个不对等的位置。每个时代的择偶观都是随着整体的社会价值观而变的。比如在“文革”中看阶级出身,八十年代看文凭,九十年代看钱。蒋书的母亲很漂亮,她也自得于美貌。蒋书的父亲老实而懦弱,没什幺赚钱的能力。当整个社会突然转型时,蒋书的母亲感觉自己“升值”了,自己的配偶不能和自己匹配了。这时候这个家庭出现问题甚至变故,是必然的。

南都:好像你小说里的人物大多运途多舛。

任晓雯:我觉得人生总体来说是悲剧性的,每个人都要面对苦难,每个人最终都要死亡,这是没有办法摆脱的。你看到某个人很光鲜,但他也有隐秘的挫败。文学可能比表象更真实。

南都:你说要用这本书和自己的人生上半段告别。写到现在,这样一个故事和你以前写的小说有什幺区别?

任晓雯:很不一样。我有时候跟别人开玩笑说,这是一个“小东西”。我之前的长篇小说《他们》,写了几十年的生活,从50年代到现在,写的是众生像,有39万字。这是一个很大的结构。我的处女作《岛上》,写的是一群疯子在岛上的故事,它是隐喻形式的,试图隐喻一个很宏大的人类主题。我现在在写的小说从1921年写到1998年,时间跨度更大。我以前好像都是往大里处理素材,但这本书就很小,写的是一个年轻人,而且比较细腻。

南都:我记得你说过,小说里的“人”比“时代”更重要。

任晓雯:把人写出来了,时代自然而然就出来了。哪怕一个人走出来,你描写他穿了件什幺衣服,只要这件衣服写到位,他的时代也就出来了。

透过口述史观察小人物

南都:你近期在写一组文字,叫《浮生》。这是什幺时候开始写的?

任晓雯:这是我最早在《南方周末》开的专栏。我现在还在《南方周末》写,“腾讯大家”上有,《南方都市报》也发过一些,《读库》也登了一些,《小说月报》和《山花》也登过,散见各类文学报刊。

南都:《浮生》特别有趣,它篇幅很短小,但能在2000字里讲述一个人一生的故事。句句都是细节,很密实。

任晓雯:当几十篇《浮生》放在一起的时候,你会注意到,这些人的年龄上有错落,经历上有错落,不可能写十个人都到农村去插队。慢慢会发现,这些人遍布在历史的各个点上,隐隐约约在他们背后有更大的东西。但是如果把它们拆开来,又觉得每个人的命运都写透了。最后我会结成一个集子。

南都:你在网络上说欢迎有人跟你联系,讲述他的故事。真有人跟你联系吗?

任晓雯:微博上有人跟我联系,我同学、我爸爸妈妈的朋友也会跟我联系。我发现身边的人可写的挺多的,七大姑八大姨,每个人都有很多好写的。唯一要注意的是我写了不能让他们看到,我把她们写得那幺有挫败感,她们会很愤怒。因为每个人都希望洗过脸以后,化妆好了出来见人,但文学是要把你最本质的东西拿出来。

南都:你查阅的口述史是自己做的访谈还是买的书?

任晓雯:买的书。我去查资料,发现有些口述史没有什幺人关注,做了以后放在那里,豆瓣上少于十人评价,基本上没人看。我买回来看,它比较粗糙,就是把对方说的话记下来,没有一个社会学的总结,也没有一个历史的总结。我就在这个基础上加一个文学的总结。比如《上海职业妇女口述史》等,我找的都是很偏门的。如果你找个大家的口述史来写,他肯定要告状。上海有一个蛮有名的唱沪剧的人的侄女,透过我妈妈找到我,要叫我写她。我说这种有名的人我不敢写,写到最后她不满意来跟我打官司怎幺办?所以我去透过口述史观察小人物,写的时候换个名字,我不侵犯任何人的隐私。人的生活都有伤心的、不想让人知道的一面,我之所以不写散文写小说也是这个关系。比如我剖析人性,写到至亲的时候,就不忍心指名道姓把他们人性的幽暗、生活的挫败血淋淋地剖出来。因为我对他们是有爱的。所以我虚构一些人,把生活里的东西拆散开来,重新拼成一个个人,又将他们发配到不同的故事里面去。

各种新的手法已经不新鲜了

南都:在你的写作道路上,有哪些作家对你产生过较大的影响?

任晓雯:福楼拜吧。福楼拜很克制,很冷静,他做过医生,可以不动声色地把现实端给你看。福楼拜有篇小说叫《一颗单纯的心》,我也写过书评。《一颗单纯的心》写的是农村的一个老处女,她几乎没有什幺生活经历,福楼拜就写了她的一生。你也许会想,这人的一生没有什幺可写。但我看了很多遍,哎呀,他是怎幺去编排那些细节的?不动声色地来勾你的感情。

南都: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对人性特别感兴趣。

任晓雯:我也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但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不可学的。因为学,只能学技巧。但是福楼拜可学,契诃夫对我影响也很大。契诃夫真是大师,像契诃夫这样的人,虽然看上去很传统,离开我们很远了,但是他的传统不断在翻新。加拿大的门罗有契诃夫的影子,我很喜欢的爱尔兰作家克莱尔·吉根、美国的雷蒙德·卡佛这些人都在契诃夫的传统里,有契诃夫的影子,但是又有变化。他开创了一个很强大的传统。这些不同的短篇小说家,从契诃夫身上学到了不同的东西,然后又形成自己的风格。我看到一个俄罗斯作家写的回忆录,里面说契诃夫说到自己怎幺写东西,他拿起一个烟灰缸说,如果我愿意,我今天就能写一篇叫《烟灰缸》的小说。他已经到了什幺都能写的地步。

南都:你最早是一名先锋小说家,在你写作道路之初,确实曾经被一些非常先锋的小说形式吸引?

任晓雯:我中学时只是看一些席慕蓉之类,没有超出中学生课外阅读辅助教材的范围。到了大学以后突然发现,哇,原来世界上有个卡夫卡,还有个博尔赫斯,突然有好多好新鲜的东西放到面前。当时觉得,原来文学是这幺自由的,想怎幺写就怎幺写。所以我最早的时候,因为在阅读和体验各方面都有眼花缭乱的感觉,我自己写得也眼花缭乱的,各种形式好像都要试一遍。

南都:到了《生活,如此而已》这个阶段,似乎已经回到了一种比较传统的叙事方式?

任晓雯:因为各种新的手法,其实也不新鲜了。人家上世纪六十年代用的,你还在用。现在在炒作“非虚构”,其实这也不新鲜,美国的“新新闻写作”六十七年代就出了《冷血》、《刽子手之歌》,我们现在来看都是一种非虚构的形式。其实太阳底下无新事,传统的现实主义写法包容性很强,可以把所有的创新都吸纳过来。而且现实当中有太多东西可写了。

写不下去时就洗碗刷马桶

南都:你现在的写作习惯是怎样?

任晓雯:我早上会四五点钟起床。先做早饭,做几个瑜伽动作,喝点咖啡让自己醒醒神。然后开始写。写三个小时,把闹钟定好,喝水、上厕所的时间都去掉,写满三小时今天就不管了。我以前试过,其实在家里专职写作,很担心的就是生活作息混乱,或者是没有掌握好节奏,到后面会很疲惫。它就像跑马拉松一样的,每天要匀速,要知道你的步速大概是多少。我以前20多岁的时候,第一个短篇一万多字,我是一天写出来的。但后来没那幺多力气了。

南都:三小时写作时间里,有没有可能突然写不下去,对着电脑发呆?

任晓雯:有的,写不了的时候我就起来洗个碗,刷个马桶。因为我家里不请钟点工,我都是自己打扫。我觉得做家务是个非常好的调剂,比如长篇有的地方写得非常有挫败感,有时候想,我是不是写的这十万字都是毫无价值的呀?这时候把碗都洗得很干净,就在另外一个地方获得了成就感。而且每个作家的应对方式不一样,我当初问过阿乙,写不下去的时候怎幺办?他说,硬写下去。他就是硬闯过去再回来修改。但我知道,当我写不下去的时候,肯定哪里有问题了,我就停一停,过一两天我就会很清醒。

我看过有些作家讲写作的。比如哈金是两个月之内把初稿写下来,再花一年的时间去修改。我在写第一稿的时候就要边写边改。后期改动必然是大的,《生活,如此而已》我改了十一稿,《她们》我改了九稿,总是会有很多改动,但我觉得第一稿应该完整一些。

本版撰文:南都记者黄茜

图片:受访者提供

《燕赵都市报》专访

任晓雯:关注荒废的青春 书写凋敝的生活

(采访者:宋燕)

近日,作家任晓雯推出新作《生活,如此而已》。这也是时隔七年,继《岛上》《我们》之后,她重新执笔书写长篇小说。

《生活,如此而已》讲述了一个“胖女孩”的成长故事,与之前的作品相比,《生活,如此而已》不仅延续了她一贯的精细绵密,在对追求细节的精确与情绪的控制上,更显示了一种沉淀后的成熟与从容。文中所描绘的上海风情,让人联想起张爱玲语言的灵动与风致。正如着名评论家张柠所说,“任晓雯的小说叙事,既有强烈现实关怀,又不囿于现实逻辑的束缚。她编织着叙事的‘阿里阿德涅之线’,引读者走进生活现场,并领他们穿越现实的泥淖,走向一片未知的光晕之中。”评论家杨早也称赞道:“这样的小说久矣不复见,通篇饱满,舒展,很多句子读时要停下来顿一顿,像橄榄需要回味。”

任晓雯告诉记者,“这次写作,与我平常写作不同。我并不从明确的情节构思出发,而是被情感引导,逐步虚构出人物。”主人公蒋书的塑造源于她遇见的一个胖女孩。“冬天的北京街头,两只红肿的冻手,捽一副煎饼果子。边走,边吃,边哭。饼渣窸窣,落进羽绒服袖口。她留我一鼻子葱花气,和若干琢磨不清的感触。于是,两年后,有了这部小说。是那个没空停在路边,专门哭一哭的胖女孩;是每日上午九时,挤在办公电梯前,僵仰着脸,憋忍着尿,盯住层层停顿的指示灯的年轻人中的任意一个。”

近年来,任晓雯一直笔耕不辍,她的散文随笔也深受读者喜爱。对于这次首次尝试青春爱情题材,任晓雯坦言,“初学写作时,我曾告诫自己,不轻易写两桩事:爱情,青春。它们是低门槛题材,因而难度也大。就像最考验厨艺的,往往是原料烂俗的菜式,比如炒青菜。没点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不敢端上台面。”然而,北京街头偶遇的胖女孩,“触动我的痛觉,触动我顺风顺水的生活里,隐秘而持久的挫败感。我忽想写写被荒废的青春,写写尚未展开、即已凋敝的生活。”

写的是普通人和当下生活中的痛苦

记者:《生活,如此而已》讲述了一个另类成长故事,主人公蒋书幼年父母离异,青春期孤独寂寞,大学毕业后又遭遇求职困难,父母老病,男友背叛等种种,这是一个社会最底层的普通年轻人,几乎是一个童年阴影、青春荒废、残忍生活等负面词汇叠加于一身的女孩。这不是一个让人舒服的故事。为什幺要写这样一个“失败”的小人物呢?

任晓雯:你说得很对,我也觉得我写了一个“普通”的年轻人。你提的几个词汇,“荒废”是我在后记里说的,其他则可能出于读者和媒体的归纳。蒋书这幺一个人物,的确是既普通,又充满挫败感的。

说到这个类型的人物,我至今记得第一次阅读理查德·耶茨时的惊艳。《革命之路》把中产阶级婚姻与生活中隐秘的痛感,描写得如此入骨。包括我有阵子比较迷的雷蒙德·卡佛、约翰·契弗等等那一路美国作家,写的都是普通人,写的都是失败者。都是切口很小,却力道很足的作品。

中国当代文学的强大传统,是写历史、写乡村。我们这个农耕国家的历史太丰富,历史中的苦难也太深重。相比之下,书写当下,书写城市,似乎显得过于轻巧了。写字楼小白领的痛苦,怎能跟政治风浪里一路颠过来的老人们相比呢。这是题材上的天然劣势。

然而,文学是没什幺不能写的。柯罗连科在回忆录里曾说,契诃夫提及他是怎幺写短篇小说的,“他瞅了一眼桌子,顺手拿了一样他第一眼看到的东西,原来是个烟灰缸,把它放到我的面前,说:‘如果愿意,明天就有一篇短篇小说……标题是《烟灰缸》。’”难道现代都市小白领的精神上的痛苦,还不如一只烟灰缸值得写吗?历史有历史的难题,现实也有现实的困境。当我坦然告诉自己,不必每部作品都野心巨大时,也就能够坦然写写一个都市普通年轻人的经历了。我所需要做的,是把这个小作品写得精巧准确,一举命中最核心的精神痼疾。《生活,如此而已》在我自己的写作中,算是一个异数。我的其他几个长篇,比如处女作《岛上》,是试图讲述普遍境况的寓言;《她们》是几十年泥沙俱下的历史中的众生相;现在手头修改着的一个新长篇《好人宋没用》,时间跨度则从1921年到1998年。我自己感觉,用架空历史或者回顾历史的姿态去写作,会让人更“舒服”。因为时间上的疏离,让读者更容易承受其中的痛苦。毕竟那是祖辈父辈的苦难,是过去了的苦难,看似不再能对当下造成伤害。而书写当下生活中的痛苦,是什幺感觉呢?就像走路的时候,鞋里进了一块石头,硌着磨着,渐渐出血。你试图忘记疼痛,假装若无其事走下去。有人来提醒一下:喂,疼吗?你肯定感觉不舒服。我想这是读者在阅读此书时,可能会产生的体会。

记者:蒋书的身上,几乎集中了八零后所能遇到的各种生活难题,这样的窘困人生,其实一直是普遍存在的,我们也都能从这个别人的故事里看到自己的影子。但我们大部分人都不愿意直面这种困境。你为什幺选择把这代人的隐痛撕开审视呢?而小说的结尾,没有答案,几乎是绝望的。

任晓雯:八零后的确有普遍的生活难题。他们是唯一一代独生子女,赶上了大学收费,房价高涨,养老负担重,婚恋压力大。如果不幸背景普通,资质家常的话,很可能成为被这个时代碾压在最底下的人。不管愿不愿意面对,这是一个事实。小说家不是兜售粉刷的,也不是贩卖糖果的。小说家要诚实。虽然“人心比万物都诡诈”,人类做不到完全诚实,但小说家至少应该努力趋近这个目标。

记者:蒋书生活的上海,市井,琐碎,阴暗,蒋书的生活,是一片跋涉不到头的现实泥淖,这是大都会小人物的故事。你使用了一种冷静、克制甚至谨慎的行文来描摹这种充满人间烟火气的社会基础生活,通篇都是锋利的短句子。这种风格是针对这个题材有意而为的吗?为什幺要采用这种抽离的姿态?

任晓雯:不是针对这个题材的,也不是有意而为。这是我慢慢形成的风格。我觉得一个讲相声的,最好是自己冷面不动,却惹得底下哈哈大笑。一个写小说的,也最好收敛动作,不必使足老劲掴打读者,不妨伸到读者最怕痛的那个地方,吊起丁点皮肉,轻轻拧他一下。只有最不动脑筋的电视连续剧,才放任里头的人物大哭大闹,嘴巴张得连小舌头都露出来。

人物和历史都活在细节里

记者:有部分读者试读后的第一反应是:有点王安忆的感觉。有读者感叹:这样好的文笔让人想重读一遍,这幺悲的人生却又让人不忍心再重看一次。这种“美和毁灭”让人联想到同样写上海题材的张爱玲。你受她们的影响大吗?还是因为同样一方水土,养育出有同样文学触感的作家?

任晓雯:我行文方面的老师是福楼拜,他的冷静克制为我所喜。对于我,上海只是个随手取用的背景,地域从来不是写作重点,人才是重点。其实仔细辨析,张爱玲、王安忆、金宇澄等写上海闻名的作家,文笔是各有不同的。但因书写同一方水土,又同得沪语补养,肯定会有气息相通之处。

记者:《生活,如此而已》情节性并不强,几乎是各种细节的描写推动了小说的走向。你最近在南方周末上的一个专栏:《浮生》,里面的每一篇就是一个小人物。很好奇,你的这些材料都是从哪里来的?有虚构的成分吗?

任晓雯:《浮生》的素材来自当面采访和翻阅口述材料。《浮生》系列写大时代中的小人物,不是非虚构,也不是小说。在我看来,不存在完全非虚构的写作。所有语言都是主观的,经过遴选和组织的,被情感、记忆、自我维护的本能所洗刷的。事实一经说出,即被窄化和扭曲。在不同叙述人口中,在各个记录者笔下,呈现不同面目。

基于这种认识,《浮生》的写作,在历史细节上,是以还原的方式—即所谓“非虚构”,来趋近真实。在人性细节上,则不过多倚赖当事人表述。人性是幽深的,摇曳不定的,难于概括的。我更愿借助体察与怜悯,去捕捉其间微妙。体察源于自己,怜悯及于他人。由此而生的想象力,往往更趋近人性的真实。

这也是我一贯的写作原则。我希望我的写作中,人性细节是丰富的,历史细节是准确的。既然是走冷静克制的风格,没有大喧哗高调门,就更该把细微中见奥妙的功夫做足。

这本《生活,如此而已》需要处理的主要是人性细节。我手头快完成的下一个长篇《好人宋没用》,从1921年写到1988年,历史细节简直查瞎我的眼。纸质书资料买了百来本,网络资料和电子书就找得更多了。尤其自上世纪50年代以降,生活各方面的细节因为形势变化而迅速变化。比如发型服饰的流行,有时两三年就翻一翻。忽而刘胡兰头,忽而红卫兵头,忽而柯湘头;忽而中山装,忽而布拉吉,忽而海魂衫;忽而工装吃香了,大家把帆布衣服洗得褪色,配个小喇叭口裤子,裹个拉毛围脖;忽而军装吃香了,又纷纷把衣服染蓝,换一排“八一”塑料纽扣。再比如小说里出现个日用物品,也得小心考证,几几年这个东西是买不到的,几几年又能买到了。几几年是什幺价格,几几年得凭票买。查资料的过程也是学习的过程。人物在细节里,历史也在细节里。虽然我重点是写人物,但细节往往能一举多得,一些更大更深远的东西,会在细节背后若隐若现地浮动。

你说到“细节推着小说的走向”,我很喜欢这个表述。小说的速度感要靠细节牵引。细节的疏密,决定了小说速度的快慢。细节的布局,决定了有所写有所不写。读者好比火车里的乘客,文字则如窗外风景。叙述速度决定了读者几时慢观或快览,哪处模糊或清晰,如何疏略或细致。甚至,作为列车长的作者会突然刹车,迫使读者逗留于某格风景,作停顿的凝视。高明的作者,会把这一路的转折、停顿、渲染、铺陈,做得不露声色。读者会以为或仓促或从容的景色交织成的“窗外印象”,是自己获得的,而非被安排和要求的。这就是速度的魅力,也是细节的魅力。

(本文载2015年11月21日《燕赵都市报》悦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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