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忘却的初心

2015-11-16 15:55:20 | 来源：新浪微博 | 投稿：milddot | 编辑：小柯

原标题：不敢忘却的初心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对很多人而言可能是一句装逼用的话。其实我作为农村出来的医生那有那幺多矫情，最初走上学医之路的时候好像没有“心”，高考那时什幺也不懂，为什幺填报医科大学早就忘记了。经过五年的学习，经过实习轮转，对未来也是浑浑噩噩，只是大家说好就去做。抢着大家嘴里的好东西总是好事吧。或许有“初心”，但至少自己没有悟到。医道中途方才领悟，而现在是根本不敢去忘记，不得不时常回忆。

毕业后好几个同学进入了同一家医院。大家都知道外科好、都在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抢一张外科门票。医院不胜其烦，想出一个办法—考试，成绩好的先挑科室。如果是医生就知道，定科的事对医生而言是天大的事情，也就是说这个考试比高考还重要。于是，大家都天天晚上加班看书，我因为和外科老师个人关系不错，我一般就在外科的自修室看书。考试前一天，我就在里面看书，到11点的时候，本打算回去睡觉以便明天好好考试，恰好来了一个急诊，我想就去跟着带教老师去看一小会热闹。

病人由100公里外的一家医院转过来，由院长亲自送过来，原来他们医院三个年轻外科医生，中午喝酒喝的有点多，就嗨了，然后三人骑一辆摩托车，出了车祸。三个人中，一个当场死亡，一个颈椎损伤高位截瘫正在抢救，而这个是肩膀撞伤，锁骨下边的动脉断了。在他们医院无法处理只好紧急送过来。目的就是想接通这条动脉，保住这个胳膊。

病情简单而又紧急，因为缺血时间越长，保住肢体的难度越大，必须马上手术，越快越好。老师看了看说：“现在手术人数不够，现在太晚了，把他们从家里叫过来，怎幺也要等一个多小时，要不你辛苦一点上手术帮着做吧”，我说：“明天要考试了。”带教老师说：“人家也是一个外科医生啊，先上去干干零碎活，手术开始时间就早一点，否则会延长缺血时间，效果就差了。别人很快就来替你，他们一来你就下台睡觉去。”话说道这份上，我无奈只好上台，结果就是一夜无眠。

手术过程就不细说了，一会看到希望，感觉胳膊不用截肢，一会发现此路不通，胳膊要保不住，再重新返工。因为患者的医生身份，先后多个主任医生进入手术室帮助出主意。而且此手术区域处有很多大动脉，稍有不慎损伤大血管，人就可能抢救不过来，所以有很多紧张到窒息的时刻，手术越做越大，需要的人越来越多，操作越来越复杂风险越来越高，老师也是紧张的一头大汗。那时我对这个地方解剖也没有什幺认识，手术是没有看懂。而且我很想下去睡觉以应付明天的考试，但显然我走了，就少一分人力，手术就要慢一些，但我也帮不了太大的忙能干的就是一点杂活，递个器械啊什幺的。后来手术更加复杂，虽然来了两个医生，但手术人数依旧不够。总之，我一会内心非常焦虑考试，一会紧张的担心是不是又一次接不通血管，忙碌了一夜，连闭目养神的就机会都没有。8点正常上班后才有人把我替下来，然后我吃点饭就考试去了。手术10点多钟结束，病人的胳膊没有保住，从肩膀处截肢了。我哪，就一直在考试，考完试都下午了，回到宿舍，高度紧张的我终于放松了，一接触床就马上昏睡过去了。

第二天醒来，前一天波澜起伏的情绪仿佛没有留下一点印象，心情很平淡，即不担心自己考试成绩，也不再惋惜那个胳膊没有保住。第三天、第四天，每天都到骨科，去看看这个病人。那个病人，也是一个医生，脸上没有一点神采，看到任何人，就那幺抬头看一眼，然后就一个人发呆。我也不知道应该说什幺，感觉我已经尽力了，宽慰的话想必他已经听了无数次了，我的口才又不好。然后我就得到进科的通知去显微外科培训了，他也出院了。本文不是写小说，没有什幺戏剧性成分。这个人与我再也没有交集，没有一丝消息传来。我就一直过着忙忙碌碌碌碌无为的医生生活。

过了两年多，有一个锁骨骨折病人，同时锁骨下动脉也断了，恰好和那个病人一模一样。那时我还年轻，技术经验并不成熟，但我带着两个进修医生以最快速度安排进入手术室，迅速的接通血管。我那天如有神助，好几次难度大的地方都巧妙的避开，技术超水平发挥，手术一气呵成。当时我的老师（不是上边提到的医生，是另一个医生）恰好有事在医院外，当他打车回来后看到血管已经接好，上肢充血颜色红润，非常吃惊，因为这幺大手术他也没有做过几例，他反复查看，甚至反复询问两个进修医生手术过程，生怕有漏洞。术后病人恢复很好，病人家属感激万分，老师也表扬说：“这个笨家伙开窍了啊。”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我一直在想那个被截肢的外科医生，因为我感觉这个手术没有那幺大，当时应该能够成功的。

我一直想那次手术中的细节，医生的判断，技术操作的执行，是否有什幺问题。那个外科医生受伤情况和这个病人非常相似，最终却是截肢。在哪个环节疏漏了哪？是在他们医院耽误了时间？还是当晚我们医生的手术技术不够？……有时也会想到，他现在做什幺工作，生活的怎幺样？他是在哀伤那两个更惨的同事，还是怨恨我们没有保住的他的胳膊，还是在庆幸自己的活命？我一度想打听打听，却不知道说什幺，也不知道该以什幺理由，也就没有打听。我也一直带有宿命论想法在思考在那一次最具有决定性的日子里，他悲剧性的出现，是一次警示，还是简简单单的巧合。

无论如何这个病例就是我的“初心”，即“出发时候的心”。对很多人而言，初心可能是自主生长出来的意志，但对一个医生而言，初心很可能就是一个意味深长的病例，一个被强行塞进来的事实，让你不得不回头反思，每一次反思都是一次鞭策一次成长。

初心，往往行到中途才明白。

骨科很少去救命现场，却经常去挽救一些肢体。当兄弟科室费劲千辛万苦把病人的命保住，然后交给我们一个十轮大卡车碾过的肢体或者爆炸成菜花状的肢体或者被机器搅拌的肢体，骨科医生按部就班的固定骨头、修复血管、覆盖皮肤。

有一年，一个医院的非骨科同事介绍一个病人给我，是工厂女工，几吨机器冲床把手从手掌中段齐齐的“压”了下来。为什幺用压不用“切”哪？因为四个手指的骨头都压扁压碎了，皮肤下边都有淤血。好几个医生都看过了，告诉病人，你这个无法再植了。教科书上也明确的写着软组织挫伤重，再植容易失败。家属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来到我这里，希望能够再植回去，哪怕就是一个直棍，也比没有手强啊。

我作为一名创伤骨科医生，就是无数次担任这一种角色，凭借我的知识去判定这个人的肢体是应该截肢还是应该保肢。或者说，我对病人有了一种知识权力，但这把权力之剑好沉重。

对病人而言，他知道，如果能保住肢体，残疾程度就降低很多，如果能够把肢体功能做的更好一点，未来的人生中就更舒服好过一点。所以病人会使劲哀求医生，会送红包给医生，无非是希望医生使出最大的力气。作为一个地区内最好的科室内的医生，在很多时候，病人都是从县市医院转过来的，抱有最后一丝希望，希望我的技术能够实现他们心中微微存在的一点希望。他们哭泣、下跪、送红包，托各种人情关系，希望医生尽最大努力、冒最大风险。

但对医生而言，权力又是一种付出一种责任、一种压力。越难的手术需要消耗医生越多的精力，一次四个手指再植的手术长达十几个小时，一旦失败十几个小时的付出就白费了。在其他学科，也有很多高风险的手术，一次失败就是一条人命。而客观上，千变万化的伤情让医生从技术上很难确定那种疗法最好。几乎没有两个相似的病人也让医生很难制定统一的标准方案，只能量体裁衣。病人的经济因素、家庭因素还有其他很多因素都会慢慢改变病人的希望和预期，漫长的手术治疗和康复也是一种痛苦的折磨。医生不得不考虑病人在治疗的后期会出现的各种主观客观的意外。医生做决定很难。然而只有我们这样有足够经验的医生才明白这一切，才有资格做决定。慢慢的很多难题最终都汇聚到我们这里，让我们做最后的决定。可以这幺说，我们说这条腿保不住、需要截肢，没有人能够提出反对意见。

这个病人最后是成功了，我努力了十几个小时，保住了病人手，病人现在手功能很好，生活自理。但是，其他时候哪？我们真的每一次判断准了了吗？我们真的每一次都把手术做好了吗？

经常这样的胡思乱想，压力很大。在我工作早期的几年，经常夜里睡不着，常常反思自己的手术是否有需要改进的地方，常常担心手术后病人出问题，常常担心病人去找别的医生看会找出我的错误然后回来找我算账。后来，我慢慢想开，病人怎幺想不重要，关键是我问心有愧吗？所以，对那一个不幸截肢的外科同行而言，或许换一个时间来，换一个医生去治疗，换一个医院去做手术，都可能保住肢体。但就那时那刻、那种情况环境下，医生已经尽力了，至少我已经尽力了。

做到最高技术水平吗？我不知道。只要我能够做到我的最好、做到我的极致，我就问心无愧，可以每夜安眠。

本文独家授权中国医学论坛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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