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故事
2015-11-12 18:15:18 | 来源：新浪微博 | 投稿：闲情偶记 | 编辑：小柯
原标题：村庄故事
这个名曰欧阳的村庄，很多年里我总隐隐闻到它此起彼落的猫嚎。这类充满欲望的叫喊，从来就缺少风情类的正解，而被渲染着太多的悲情。 大约明末清初，我的先祖定居于此。说是先祖，其实与我并无多少血缘上的关联——因为那个名叫章世相的老人，只是我祖父的嗣父。但我异常执着的祖父，始终对他的嗣父满怀崇敬。他说：那个老人，是狂气，是傲气，一骨子的磊落与不平…… 也许正是这个磊落不平，最终促使了老人对功名的舍弃。十年寒窗科第无果，章世相投奔到了李鸿章的旗下，效命于大清水师。发生于1894年9月17日的黄海海战，是大清海军与日本海军的一次主力决战。中午时分，章世相所在的大清舰只，被日军鱼雷击中。这一声鱼雷，让家人确信了他的烟消云散。但是，二十余年后的一个黄昏，奄奄一息的这位老人，却被他的弟子抬回故乡。从他的弟子口中，后人方知他竟游离血海，奇迹生还。之于他为何隐姓埋名于江南小镇而不肯还乡，竟以一个泥瓦匠终其一生，谜一样的埋进了欧阳村西的小竹林中。而竹林里之后传出的野猫夜叫，所有人都听作了一个灵魂的嘶鸣。 我认定祖父异常执着，就是他始终认为世相老人绝对是个该有功名的人，只因运当燕雀，终究志失鸿鹄。事实上，欧阳庄上生活过的功名之士，只有一个刘悌堂先生。而这位功名之士，今人真正知晓的也是为数甚寡，惟有“盛行一时”这个成语的缘故，他才可能被人记起。方东树《刘悌堂诗集序》云：“刘氏名弗耀于远，而其说盛行一时。” 方东树所言的刘氏，即刘宅俊（号悌堂）先生。他乃清道光甲辰（1844年）进士，在州县主官的位子上徘徊数载，咸丰初年致仕回乡赡养老母。 致仕回乡的刘悌堂，其衣食所系便是执教于欧阳刘府的“丛桂堂”。抛别仕途，课徒为生，悌堂先生的道德清操中或许有着太多的无奈。“丛桂堂”中的悌堂先生，从不张扬自己的学问、政绩。偶尔言及居官时事，悌堂先生总是轻叹如斯：“吾本非吏才，幸历任平安，公事一到即了，不取民间一钱，民情爱戴如父母，士子沾化如父师。吾虽未有出奇政绩，于心实无愧也！” 那一切，仿佛只是一朵轻风中的水墨菊花。 但现实中的村庄，根本谈不上南山之菊。晚年的悌堂先生，总是为生计而诗文，垂暮中的心之慰藉，是有了一个得意门生，那便是萧穆。 有清一代，欧阳的刘氏富甲一方。萧穆的祖父及父亲，均为刘府司事（管家）。萧穆(1835—1904)，字敬孚，清代著名的文献学家，列传见于《清史稿·文苑》。幼时的萧穆算得上一个书痴，但就在其学有长进之时，长毛（太平天国）流入桐城，并与清军在安庆、枞阳一带屡生激战。战事所扰，府、县学考试全部中断，萧穆仅以诸生(秀才)终其一生。 战乱的流离，令萧穆其后的人生道路另辟洞天。由于战事频仍，安庆、桐城的先辈儒硕纷纷避居乡间，尤其是欧阳这样濒临江湖之地，萧穆也因此得以亲聆儒硕教诲。率军安庆的曾国藩对萧穆这颗“读书图片”倍生怜爱，因其影响，萧穆最终走上了以朝章国故为学问大宗的道路。 萧穆一生著述宏富，自谓“数十年来，所著各种不下四、五百卷”，亲自勘校的书籍有900余种，藏书数万卷。在晚清文献学家中，他堪称翘首，于校勘学、版本学、诗文集编纂、方志学及地方文献上，均建树不凡。而萧穆对桐城地方文献的贡献，更是弥足珍贵，正如马其昶《桐城耆旧传》所言：“益留意乡邦文献，叩以前闻轶事，其所不知，未有能知者。” 仅一农家寒儒之身，而孜孜一生于文献收藏与整理，作无量功德于民族文化，萧穆先生不能不令人分外起敬。其年七十，卒于上海，一生遗产尽在其书。卒后，其家贫寒，其业二子果不能守，遗书堆车鬻于书肆，一代鸿儒的毕生心血，最终市作街头的几吊铜钱！ 令人起敬的刘、萧先生，皆因欧阳刘氏的巨富而与村庄结缘。但欧阳刘氏留给后人的，只有剌穿脚心的遍地瓦砾。之于欧阳刘氏的数百万家财，究竟源头何处，后人不得而知。在我研读的这支刘氏宗谱中，他们尊奉的始祖便是刘邦的长子刘淝。如果这个结论不至于虚妄，帝王之后幸存于世，无论是一贫如洗还是富可敌国，那都算得上顺理成章。 这个以物质的方式而荣耀的刘府，也是一瞬间戛然而止。咸丰三年（1853年），太平军攻陷安庆，同年十月攻陷桐城。因桐城东乡濒于江湖，加之乡民武勇，太平军不敢轻易进入。咸丰九年（1859年）夏秋，太平军才结大队人马，进攻欧阳。欧阳刘府，家丁甚众，城墙坚固，攻守中双方死伤多人。咸丰十一年（1861年）春，太平军大兵压境，攻破刘府，主仆数百被屠，刘府化为灰烬。刘府中被杀的幼童，还被那些兵卒狞笑着用长矛戳在空中。即便好多年后，还有人听见那片瓦砾中狼猫似的夜半哭声。 也许刘府中并无几人劫后余生，后人尚知晓的只有一个叫刘观伯的老人。他令乡人忘怀不得，一半是他长年收租而与众结怨，一半源于他垂老的行乞身影。无论有着怎样的不可思议，暮年的刘观伯确是如水般的苍凉：日上三竿，他从野猫栖居的破庙中柱杖而出，为一粥一饮走村串户。遇上品尝晕腥的主，他总尝试求得一只残剩的鱼头。很多施主作这般施舍时，总是一边筷夹鱼头，一边慢问：你不是非鲥鱼不餐么？ 真的有一只老猫在阴暗处呜咽。刘观伯呢，他接过鱼头，背过身去，喉咙里喃喃：还提那些干什么哟……相见即是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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