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入|水怪 [焦点]
2016-07-28 22:16:10 | 来源:热点网 | 投稿:杨丽 | 编辑:dations

原标题:慎入|水怪 [焦点]

(刊于2016年5月《小说界》 上海文艺出版社)

父亲讲得最好的故事之一,是关于青蛙的。

下放在农村,没有好东西吃,几个医生聚在一起想办法打牙祭。夏天晚上,最容易弄的是青蛙。父亲语调轻缓,眉目生动,神情飞回星光萤火下的水田,听取蛙鸣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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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蛙只需两件物事:竹篓和手电筒。三五个人挽起袖子、裤腿,腰间挂着宽进严出的窄颈竹篓,手里攥着沉甸甸、用两节2号电池的大号手电,快步走过田埂,径往蛙声响亮处去。青苗茂密,月色朦胧,青蛙藏身禾底石旁,本不易发现,但它们鼓腮聒噪,把自己暴露得一清二楚。

捕蛙不同于其它的捕猎,无需追击,不用搏斗,甚至连诱饵也不必。一来青蛙本身没有爪牙,伤不了人,二来逃脱时虽然相当能跳,却有致命弱点让它迈不开腿。捕蛙人赤脚下到水田里,借助月光看清猎物位置,然后轻轻靠拢,举起手电对准青蛙双眼,猛地拧亮开关就像走夜路时迎面而来车辆的远光灯足以把人闪懵一样,被强光手电突然袭击的青蛙呆立当场,大嘴微张,哑口无言,两只圆鼓的眼睛茫然失措,一动不动地等着被捕蛙人拣起、扔进竹篓。

青蛙为什么不跑?我问。

眼睛照花了,不知道往哪里跑。父亲说。

如此这般,手到擒来,不多时便能装满一篓,在腰间蹦跳不止。捕蛙人心满意足地扯叶子抹干净脚底淤泥,屋前空地上已经生起火来。宰杀青蛙的过程十分迅速:从竹篓里捞出一只,用左手摁在案板上,右手一刀剁下去,将将斩下头来。这一刀力道恰到好处,喉部的皮肤并未完全断开,依旧连着,这样一来青蛙便被钉在了案板上。这时用左手揪住青蛙后颈背上的皮肤,往下一拽,整张青蛙皮就被完整地剥了下来,像脱袜子一样。熟手为之,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月明星稀,几篓青蛙足够年轻医生们吃一顿烧烤宵夜。青蛙本是科研中常用到的实验动物,科研人员下放农村,写实验报告的手变成水田里捕蛙的手,实验对象成了盘中餐,固然是无奈的事,但父亲关于青蛙的回忆总是快活的。每当讲起,脸上便有一种自得其乐的愉快。

青蛙在城市里也容易买到。每到夏天,菜农们在自家田里、塘边捉了青蛙,用网兜装着到集市上卖。青蛙肉嫩,撒盐烤吃鲜美无比,用花椒油炸香辣扑鼻,如果有紫苏那就最好,先用香蒜爆炒,再用紫苏叶和青椒加水略煮,又香,又辣,又鲜,山林河湖的乡野气息扑面而来,是我童年最爱吃的菜。青蛙肉最多的地方是大腿,然后是小腿肚子上挂着的那一块。身子瘦小,前肢细碎没肉,肩胛部位有两片薄薄的软骨,此外脊椎两侧的肌肉可以略微塞塞牙缝,唯有胸腹部那块皮肉因为较薄,尤其容易入味,掀下来吃味道很好,每每吃得两只手咸津津的,欲罢不能。因为吃过许多,我对青蛙们的解剖结构都十分熟悉了,父亲很高兴,常指着盘子里的森森白骨补充讲解。他还曾将清蒸鱼的眼球取下,教我认眼球结构,或者拿着一只鸡胗、猪肚讲解胃的消化原理。他一直希望我能继承衣钵做一名医生,可惜最终没有如愿。

每年夏天总能吃到几次青蛙,这样的好日子并未持续到我小学毕业。一来人们听说青蛙生在水边,爱长寄生虫,而且高温烹饪也未必能尽除,买的时候多了几分犹豫;二来青蛙利薄,不宜养殖,农闲捕蛙无法批量供应,市场上开始流行更上档次的高级替代品:养殖牛蛙。牛蛙是九十年代兴起在菜场上的明星,人们新奇地议论:一只牛蛙要一块钱还不止,据说一只就有一斤,跟一只鸡差不多。父母在家中好奇地谈论了多次,最终母亲狠下心来买了几只,深灰黑色,好像两块岩石。因为花了大价钱,全家都有些焦躁。十分重视地买回来了,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做,个头太大,像青蛙那样炒是不行的。母亲并不是一个洒脱的人,反复担心做得不好会毁了昂贵的原料,想来想去,决定切成小块,用剁椒蒸熟这是她平时做排骨的方法,用在水产上,自然不好吃。万分期待地夹了一筷子到嘴里,结果大失所望,味道和肉质都远不如廉价青蛙。这唯一一次吃牛蛙的经历,虽然谈不上愉快,印象还是深刻的。再过几年,牛蛙的风头过去,便也从市场上销声匿迹了。

到北方以后,和新认识的北方朋友讲起青蛙的美味,对方一副惊讶又嫌弃的表情。原来他们那里黄土高坡,只有上得席面的黄河鲤,绝没有这些泥洞石缝里的妖怪。但青蛙在我的家乡并不是奇怪的食物,除了青蛙,我们还吃黄鳝,贝壳,螺蛳,泥鳅,甲鱼等等,当然也吃鱼、虾、蟹。我们那里有河有湖,水网密集,吃水产是我们的习惯。而且不同于沿海城市吃海鲜讲究白灼原味,河鲜土腥气重,往往要加辣椒、紫苏去味,有的还要与香料共同熬煮,做出来鲜辣可口,是寻常人家下饭的好菜。

我爱吃的另一样妖怪是鳝鱼。鳝鱼的模样很可怕,深棕黄色像条小蛇,滑溜溜分不清头尾。菜市场有专门卖鳝鱼的摊位,活杀现卖,地上总是一滩深红的血。小孩子不知道害怕与残忍,觉得剖鳝鱼的过程有趣,远近围着看。只见围着脏围裙的摊主从水盆里抓起一条黄鳝尾,高高扬起手臂到半空,然后啪地一声将黄鳝头用力甩在案板边上,一招毙命。刚刚还快如闪电的黄鳝瞬间成了案板上死气沉沉的一条,摊主拿起铁锤,将黄鳝用专门的长钉钉在案板上,然后飞快地抓住身子一撕,一条完整的鳝鱼肉就撕了下来,只剩被钉在案板上的头和下面挂着的一串内脏。案板不是平放在桌上,而是斜着立起的,本意是方便血水流入下面的盆里,看上去却像故意把活剐的现场展示给人看。不知道是谁发明了这样高效又专业的收拾鳝鱼的方法,令人目瞪口呆。

鳝鱼的湖南做法和青蛙类似,也是青椒炒,加紫苏叶去腥。炒鳝鱼很好吃,很下饭,我记得在幼儿园唯一一次主动要添饭,就是因为那天中午有青椒炒鳝鱼。要求添饭的小朋友排了长长一队,我一共吃了三碗。成年离家又许多年后去到沪上,得知上海人弄鳝鱼的做法是响油鳝糊,弄成细细的一条条,甜甜的。据说这个菜做起来很麻烦,馆子里吃一盘,价格挺贵。我向来喜欢上海菜,唯独这一样不太接受,鳝鱼怎么能做成甜的呢!在上海的朋友听了也很生气,说,黄鳝怎么能和青椒一起炒呢!我已经好些年没有吃过鳝鱼,传说养鳝鱼的过程中要放药才长得肥,家人也就不敢再吃。过了最初想念得厉害的那几年,如今竟然也不馋这一口了。

与鳝鱼差不多的是泥鳅,不是细细的炸得酥脆、当做零食的那种小泥鳅,而是肥肥白白、足有20公分长一条的大泥鳅。大泥鳅并不常见的菜色,市场上也少见,那一年不知道为什么冒出来一些卖的。母亲心血来潮买了两回,还专门问卖家打听了做法,说是要烧汤,鲜嫩赛过蛇肉。

泥鳅样子有些凶,身体粗壮,还有两条嚣张的长胡子。泥鳅煮汤讲究活着下锅,不能提前开膛剖肚。但它们爱钻泥洞,肚子里往往满腔泥沙,得先在加了生姜的清水里养两天,把肚子里的泥吐干净才行。泥鳅的滑溜劲儿,没有亲手抓过的人难以想象,想要把它们一条条捉住扔进锅里是绝不可能的事。无论你把手握多紧,它都有本事从你的指缝间溜走;如果欲擒故纵,更是一眨眼的功夫就从掌心消失了。何况泥鳅腮边长须硬得很,硬抓的话几乎一定要刺破手,疼上好几天。对付这个难题,母亲的方法十分干脆:换过几次水后,把整盆清水和泥鳅一起倒进铁锅,盖上锅盖,压上砖头,开火活炖。炖出来的汤是灰白色的,果然大鲜。

然而我总对那锅泥鳅汤心有余悸。一条条完整的泥鳅在汤锅里若隐若现,用勺子搅动时跟着上下摆动,似乎还在水中畅游,叫人不敢下手。畏手畏脚地让大人捉了一条肥的放在碗里,大着胆子学大人的模样整条拎起,一缕缕撕着背上雪白的脊肉吃,直到露出脊骨,再转过去吃肚子。一条泥鳅吃完只剩中间一副骨架,就像动画片《猫和老鼠》里被汤姆猫吃过的鱼骨头。

泥鳅我只吃过这两回,第二年还想再吃,市场上没有寻着卖的了。大约是利润低微,养殖不便,便没人再做这门生意。听说泥鳅还有一种著名的吃法,就是和豆腐一起炖。水温升高,泥鳅怕热,纷纷钻进豆腐里,炖好以后汤锅里只有一块整的豆腐。这种烹饪方法想想都觉得怪异可怕,叫人一点食欲也没有。而且我一点不觉得这种吃法有什么巧妙之处,无非是从捉弄泥鳅当中获得一些残忍的乐趣罢了。

妖怪里也有贵的,比如甲鱼。甲鱼是高级水产,大补,寻常见不着。九十年代初,如果谁谁下海挣了大钱,留在原单位拿死工资的旧识们就说某某顿顿吃甲鱼,好比过去贫农揣测地主天天吃鸡。我读小学,常听父母说到甲鱼二字。母亲买菜回来说:今天看见卖甲鱼的了,那么点点大,100多块一斤,不知道有什么好吃!早上起床找不到拖鞋,父亲会说:你把甲鱼弄到哪里去了?因为湖南方言里甲鱼和脚鱼同音,所以也就成了鞋子的代称。管鞋子叫脚鱼,真是一件滑稽的事。

如此这般,甲鱼常挂嘴边,却从没有真的吃下肚去过,成了一件与尼斯湖水怪媲美的神秘物种。彼时通货膨胀,物价飞涨,邻里之间热门的谈资是哪家银行的定期存款利息高。胆大的人开始炒股,谨慎的人也不甘心把钱存银行,卡着报纸上公布的国库券发行日期排队买国债。我父母在大学教书,本来是令人羡慕的铁饭碗,忽然之间世界变成造原子弹不如卖茶叶蛋,海鲜酒楼夜总会,进口汽车BP机,天价高级货越来越多,甲鱼便宜时没有抓紧吃一口,之后便愈发吃不着了。

住在楼上的陈会计是个胖胖的时髦女人,在糖果烟酒贸易公司做事,时常透露一些内部消息。她告诉我们,银行要在某天开售利率高达14%的存款,名额有限。父亲是爱惜羽毛的知识分子,下海经商这样的事他做不出来,炒股票也不是他能冒的险,只有把对抗通胀的希望放在银行。到了开售那一天,他中午一下班便冒雨牵着我去存钱。两个人打着伞,急匆匆地从坑洼不平的菜市场抄近道,深一脚浅一脚,鸡飞狗跳,捉在网兜里的甲鱼被扔在湿漉漉的地上,伸出半个尖脑袋,两只绿油油的暗淡眼珠打量过往路人。

死掉了吗?我问。

怎么会。甲鱼骗人的。你妈生你的时候,别人送了我们两只,家里没有冰箱,只能暂且养在厨房水池里,第二天再杀。看它们半死不活的样子,怕闷死了,就没把网兜扎紧。第二天一早磨好刀去看,水池里只有一副空兜子。父亲说。

银行门口人迹寥落,热烈庆祝本行开通高息储蓄业务的大红标语湿漉漉地挂在雨中,大厅里一个人也没有。父亲到柜台前去存钱,我打着伞在一旁走来走去。

14%那个早就放完了。柜台后面的人说。

不是今天才开始吗?父亲问。

是的唻,八点钟上班,六点钟就有人排队,半个小时就放完了哎,小孩不要在屋里转伞!搞得到处是水。

柜台后面的人突然提高声调,大家都吓一跳。我停下手里嗖嗖飞转的伞,四下望一望,没看到哪里有水。父亲回头看我一眼,又转回身去,沉默片刻,对柜台里面说:那就办普通五年定期吧。他从公文包里拿出薄薄一个信封递进窗口,随后传来机器数钱的声音。

父亲将红色的新存折打开给我看,指着名字一栏说:看,你的。把我抱到膝盖上,又说:不要担心以后没有钱读书,爸爸给你存好了。

我们从另一条好走些的路回家,不必再赶时间穿过菜场。闷闷地顶着伞走了半截,抬起头来问:甲鱼呢?

跑了啊。就在前一天夜里,两只甲鱼钻出网兜,从下水道跑了。父亲说。

然后呢?我忧心忡忡。

谁晓得。父亲说。

无法想象从幽暗的下水道钻进去是怎样的经历,必定充满令人战栗的恐惧;而比艰险的过程更毛骨悚然的,是下水道前方未知的去向。如果是现代住宅完善的下水系统,这条阴森潮湿的管道必然通往污秽封闭的化污池,甲鱼们断无重见天日的可能,但父母当时住的是筒子楼,下水管道暴露在外且并不密封,我曾亲眼见过里面跳出一只蛤蟆来。如此推断,它们俩九死一生、曳尾涂中也并非全无可能。

我不由自主地去想它们的选择和命运。最初觉得逃亡之路凶多吉少,肮脏惨烈,一旦踏上便不能回头,还不如在原地坐以待毙。但倘若真是如此,第二天清晨便只有引颈就戮一种结局。没有勇气孤掷一注的人,只怕也没有勇气坦然面对断头台。刀锋寒光,一样是吓人的。与其伸头一刀,缩头一刀,还不如豁出去投奔那一线生机。

我们回到家里,母亲已经做好午饭,有小炒青蛙吃。舌头卷着纤细透白的腿骨,我含糊不清地说:青蛙眼睛被手电筒照花了,腿又没有瘸,一样可以跑啊!

青蛙哪里知道。手电一来,它看不到出路,就以为自己动不了了。实际上只要随便往旁边一跳,到处都是活路。手电一开,人的眼睛也是花的,何况周边都是黑漆漆的水田,又没带网兜工具,哪里还抓得到?闭着眼睛都能跑脱。大人说。

如此说来,还是甲鱼高明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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