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乙未年春节?我看了小说《狼图腾》
去年九月，我来到上海工作。农历乙未年春节，便是我在上海过的第一个春节。从腊月二十三日起，我就一直关心“人民日报”、“央视新闻”以及上海市政府管理的“上海发布”微博对过年民俗的介绍。说实话，以前还在北方的时候，的确没有感受过北方文化对江南文化这幺强势而不容分说的碾压。上海没有“小年”的说法，只是把除夕前一天晚上叫“小年夜”而已。上海人要到腊月二十四才祭灶神，二十五才大扫除，均比北方晚一天。不仅如此，上海人过年并不吃鲜豆腐，因为按江南习俗，豆腐羹是丧宴上必不可少的菜品，因此过年吃豆腐就显得格外晦气；上海人也不会刻意到腊月二十六才去买肉。更不用说，上海人过年压根就不吃饺子，年夜饭必吃的是八宝饭，而大年初一早上一定要吃汤圆。然而，所有这些江南民俗，“人民日报”和“央视新闻”微博基本上只字未提，仿佛它们根本不是面向全中国的媒体，而只是北京的地方小报和电视台似的。所以，当“上海发布”微博自作聪明地用上海话介绍“二十六，去割肉”的“民俗”时，我非常理解为什幺会有那幺多愤慨的上海人出来斥骂。的确，有些上海人的言论是过激了一些，但一切极端的声音都不过是冰山一角，反映的是更广大人群的情绪。
虽然我是北方人，但在类似这样的南北文化冲突中，我更愿意站在上海人一边，这倒并非因为我在刻意入乡随俗。从隋朝平定江南、结束南北朝大分裂开始，凡是统一王朝的年代，中国的南北方关系就基本一直处于南方有钱有文化、北方有权有武力的紧张关系之中，因此在历史的大部分时间里，南方都处在北方的压制之下，直到今天也还是如此。改革开放之后，江浙沪地区不仅理所当然重新成为中国经济最发达的地区，而且表现出了很强的“先富带动后富”的带头作用——起初，上海的工业一枝独秀；随着上海产业的升级，低附加值产业逐渐向苏南浙北转移，带动这些地区发展；苏南浙北产业升级之后，这些产业再向苏中转移，而苏北也逐渐做好承接准备，这样就形成了次序井然的“雁行模式”，使长三角周边地区都陆续得到很好的发展。与工业化进程同时推进的，自然是城市化进程，而其中最重要的是城市文化的传播和城市精神的形成。这样看来，以上海为中心的江浙沪地区即便不说是“中国未来的代表”，至少也是中国文化中的重要一极。在这个平等和民主都已经成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年代，这样重要的一极在官方媒体中却遭到如此惨烈的忽视，我的确是有点看不下去。
诚然，对“想象的共同体”的维护，和对共同体内部文化多样性的宣扬，多少算是一对矛盾，但目前来看，矛盾的主要方面显然是中央宣传部门对文化多样性的弘扬严重不足。其实，说“过年要吃饺子和汤圆”并不比“过年要吃饺子”复杂多少，仅仅是加上汤圆这一种食物，就可以在很大程度上让南方人在过年时不产生少数民族面对“大汉族主义”的感觉。至于宣传部门为什幺连这幺简单的技巧都不屑去做——也许因为还没打出“大老虎”吧。
* * * 大年初一，由知青作家吕嘉民（笔名姜戎）的小说《狼图腾》改编的同名电影在内地上映。晚上，我用一目十页的速度把这本400多页的小说看了一遍。
《狼图腾》从2004年出版至今已经有十年了。在这十年间，我多次听人提及书中的“逆向种族主义”观点——汉人是吃草长大的，血液里充满了羊性；蒙古人是吃肉长大的，血液里充满了狼性；也不止一次听到学生态学的朋友吐槽书里面那种朴素的人文生态学观念——第一，人在自然面前是渺小的，要敬畏自然；第二，狼的存在是为了保证草原的生态平衡，没有狼，食草兽就会成灾。有了这幺长时间的心理准备，当我快速浏览这本书的电子版时，我完全没有不适的感觉，只是麻木地旁观着作者使尽浑身解数，试图绘声绘色地讲述那些我丝毫不感兴趣的有关狼的故事。
作为一位汉族人，其实我和吕嘉民一样，都对蒙古族怀有一种内疚的心理。我还在北京上学的时候，曾经多次去过内蒙古考察。虽然我的妻子就是在内蒙古考察期间认识的，她也是内蒙古人（汉族），但总的来说，内蒙古给我留下了比较糟糕的印象。第一糟糕印象就是喝酒，我在内蒙古时曾经多次被当地人劝酒，最严重的一次近乎灌酒，而你可能想不到这是我妻子大学本科班主任的宴席！我当场翻脸，拂袖而去，至今引以为辱。第二糟糕印象就是办什幺事都要托人情，不托人情的时候是世界上最秉公执法一丝不苟的铁面人，托了人情的时候就是违了法也在所不惜的江湖侠客。然而，内蒙古离北京实在不可谓不近，从北京城出来，向北行走仅仅三百公里（差不多是上海到南京的距离），就到了内蒙古的边界。可惜，和以上海为中心的江浙沪地区带动了周边地区的发展不同，北京这个吸了全国几十年血的大城市，对于周边地区经济的带动作用是不足的，对于文化的带动作用就更不足了。所以，虽然内蒙古东部的几个盟市号称“北京的后花园”，但在这里你却基本感受不到被大城市的先进文化辐射的感觉。一想到蒙古族同胞长期就和这样的汉族人相处，我的确深深觉得惭愧。
《狼图腾》这小说里有关“农耕文化”、“游牧文化”的那套逆向种族主义说辞，在我看来当然是一派胡言。无论农耕还是游牧，都是工业革命以前的经济形态；工业革命早就创造了新的工业化、城市化的文化，既超越了农耕文化，更超越了游牧文化。工业文化不仅通过现代医学大大延长了草原人口的预期寿命（这才是草原出现生态危机的根本原因），而且通过现代生态学大大提高了我们对草原生态系统的认识——仅举两点为例：第一，狼的存在并不必然保证草原的生态平衡，狼的消失也并不必然造成草原的生态崩溃；第二，提高草原牲畜负载量的真正可行方案是大力建设人工草地，改变靠天吃饭的思维，而不是从定牧退回到游牧。可惜，工业文化造就的真正的好知识如果不能通过高素质人口转换为有效施行的技术，那它的确没有价值。因此，我痛恨在草原上滥捕乱挖珍稀动植物的汉族人，痛恨在草原上肆意开矿建厂、污染土地和水源的汉族人——自然也痛恨吕嘉民这种毫无工业文化精神的所谓“知识分子”。正是因为这些人的大量存在，草原居民不但很难感受到工业文化的美好，反而只能感受到所谓“工业文化”的丑陋。我因此要对蒙古族同胞再次说声抱歉。
现在我已经迁居上海，内蒙古以后不大有机会去了，只能希望还在北京的朋友能够尽量向这种工业文化和城市精神贫瘠的地方输送一些光明，从而尽到这座大城市应尽的一点义务。——其实这话多少有点虚伪，因为当我写下这句话的时候，我脑子中想的更多的是：今天午饭的四喜烤麸真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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