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匣姬——照水
2015-12-04 20:20:18 | 来源:新浪微博 | 投稿:妖怪罐头 | 编辑:小柯

原标题:御匣姬——照水

御匣姬——照水迦楼罗火翼

宸国薄太后薨逝后的第三天,不速之客的身影闯进了她昔日居住的慈庆宫,直奔禁地——“白麟阁”。

白麟阁自建成那天起就被严密封印着,为的是隔绝某个不可接触的存在。

传说阁中居住着一位先帝之女,其生母是身份卑微的宫人,刚诞下她便溘然长逝,然而这女婴却大不寻常——她出生时,先帝正在禁苑巡猎,恰巧俘获了一头极罕见的白麟。

当时薄太后还是昭仪,死去的宫人正是她的梳头女侍。她立刻命人抱来那新生婴儿,却一下子被她奇异的相貌震慑。

于是太后进言说:小公主天生异相,又应了白麟瑞兆,必不是凡人,也定与俗世浊气不相容,其生母只怕也是因此而暴毙。自己愿舍身作为守护者,看顾这国之重宝。

那时的薄太后正因端庄沉稳,又诞下缙皇子而深蒙圣眷,她的请求哪有不被恩准的?

先帝当天便颁下敕令,在慈庆宫修建起恢宏的白麟阁,供小公主单独居住,更破例赐予她以“麟符”封号。

太后便将麟符公主珍重养在阁中。

果然自那时起便风调雨顺,江山稳固。缙皇子顺利以冲龄继承大统,而薄太后一度垂帘辅佐,日理万机而井井有条,决断如流,从来没有半点错讹。百姓感叹大宸的天下万象更新,全仰赖今上和太后的英明睿智。而后宫更是言之凿凿,说太后洞察秋毫,只要拿到一件证物,再纷扰的谜团都会迎刃而解。

可这幺多年来,白麟阁却没有任何变化——从无宫人伺候,亦无访客出入。日复一日,最精美饮食、最风雅的衣物在黄昏时被置于阁前,不见人来取,第二天却都没了踪影。阁上雕窗朝开夕阖,却从不见公主凭窗眺望的身影。

且自建成至今已整整十七年,可白麟阁从来不曾修缮过,然而飞檐翘角,雕梁画栋却鲜洁如新,没有一丝旧朽的迹象。

这座三层楼宇之上,不但找不到人类生活的迹象,也找不到时间流逝的痕迹,仿佛它根本就不是尘世的土木形骸,而是一个光彩照人的幻影。

终于有一天,某个好奇的宫人按捺不住,夜半溜上楼去想一探究竟,却狂呼着直滚下来,从此癫狂错乱,嘶喊着“看见了白色的妖魔”。

太后闻知此事,严厉惩处了大批相关宫人,大家对白麟阁更加敬而远之了。

可是怀疑却只会因禁止而变本加厉:麟符公主如今也该是妙龄少女了,她就不想走出这牢笼吗?她还活着吗?这位公主真的存在吗?锁在白麟阁内的,究竟是“什幺”?

猜测渐渐发酵成危险的谣言:薄太后为了实现野望,在白麟阁中供养起白色的妖魔!

那就是被先帝猎杀的白麟之怨魂,它根本不是什幺国之瑞兆,而是需要不断以血、以肉、以人们的精气魂魄为饵食,才会消灾赐福的邪神。

不过如今已没人再对白麟阁的异谈感兴趣,因为连慈庆宫都空了。宫人们早已迁出走散,初夏的朗月之光,洒满云石铺地的空荡前庭,隐隐泛出肃杀的霜意。

重檐三层的白麟阁就伫立在这一片繁霜的尽头。

不速之客正向它走去——

年轻的贵公子披一袭墨色无纹氅衣,他屏退随从,独自来到这封闭已久的禁地,踏上几乎无人涉足,却纤尘不染的阶梯。

白麟阁没有上锁,恐惧就是最好的锁钥。

一步步,果决而坚毅,贵公子径直来到顶层,无隔断的通透大厅铺展在眼前。

楼厅内没有点灯,月光穿越窗牖照进室内,黑沉沉的木地板明净得好像止水一般。夜风扬起层层轻绡幛幕,纬线织入的银丝泛着幽微的星辉,映出大厅中央陈设的御座一角。

柔曼飘舞的帐幔中,唯有它纹丝不动,仿佛深渊中央凝滞的一叶扁舟。

这御座黑檀台基、黄金顶棚,四面严严实实地垂落下沉重的锦帘,染着雅致的菖蒲流水纹样,正是御局巧匠们连夜赶制的贡品,只为迎合春末夏初那稍纵即逝的风物清韵。

可这淡素的帘幕之后又隐藏着什幺呢……

贵公子笔直向御座走去。

“站住。”阒无人迹的厅中,突然震响起凛冽的女声,激得御座顶棚四角垂下的金铃璎璎作响。

贵公子如若不闻,举足踏上御座前的五层木阶,他墨色的衣角拂过栏杆上嵌贴的金箔云纹,掩住一点黯淡的游光。

“站住!”那女声更加冷肃,震得御座前的水晶珠串玎玲碰撞。

但贵公子依然没有停步,直上台阶顶层。

“站住!”这一次,女声带起了威压的气浪。御座四面的菖蒲锦帘纹丝不动,但大厅中的帐幔全都剧烈地四下飞舞飘扬。疾风翻卷起贵公子的衣角,仿佛要将他整个人抛掷出去。

可贵公子却全然不为所动,他蓦地伸出手,探向御座。

猎猎气流一瞬间止息。

只见无纹的袖口还在翩翩飘动,贵公子的指尖,稳稳地托着半枝连材质都看不出来的断簪。那簪身水沁斑驳、苔痕点点,簪头似乎雕饰了什幺,如今看来却污浊一团,完全瞧不出原貌。

仿佛在引逗笼中猛兽,贵公子小心翼翼地将断簪送入御座帘中。

没有任何回应。波澜不惊的表面之下,沉重感正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积累增加,渐渐令人窒息……

终于,贵公子收回了手,掌心已空无一物。

“莲花玳瑁簪。从哪里来的?”帘内传来的,是恢复平静的清音,听着竟有几分稚弱,想来御座中端坐的,当是位正值韶华的少女。

贵公子深吸一口气:“从秣陵行宫莲池水心亭下挖出的女尸头上。”

“可这是一支男簪。”话音微微有些哂笑的意思,明显对这答案抱有怀疑。

“这不可能!她明明……”

“紧张什幺呢?‘她’根本不可能与你有任何关系吧——这簪子当是数百年前南北朝时期的古物了,难道你竟会与齐梁女子相识?”

在动荡的南朝,宋齐梁陈王权更迭,而秣陵建康始终是重要的都邑。那里曾有三千宫阙楼台,四百八十名寺,如今却都已消失在时光的霏霏烟雨里。

这断簪来自南朝女子的云鬓间,仿佛发泽之中,还带着那个时代鼎盛的梵烟。

“我想……我想知道‘她’的死因。”许久之后,贵公子终于吐露实情。

“事到如今,弄清她的死因又有什幺意义呢,毕竟几百年都过去了。”这幺说着,垂帘发出了悉簌的响动,御座中人已自帘幕缝隙间,将簪子递了回来。

贵公子连忙低头看去,却一下子睁大了眼睛——纤长指尖衬着浓紫的菖蒲锦帘,在月影下看来恍如木兰的花冠,苍白得有些病态。就在那“花瓣”中央,竟托着一枝宝光闪烁的长簪。

金黑二色的玳瑁灿如斜照穿越重重夕云,简洁匀称的簪体顶端,挑着一朵雕工精练的八叶莲花。

这就是那枝断簪?难道时光倒流吗,它竟已恢复了最初的崭新面貌。

几乎是下意识的,贵公子伸手去取……

“荇菜……”若有若无的呼唤蓦地掠过耳际。

贵公子转头看去,却并不见丝毫异样,便再度探取那簪子。

“荇菜!”这一刻,他明确地听到了哀绝的呼唤。

他甚至觉得这呼声是自己发出的,可在他生命中,从不曾遇到过名字如此漫不经心的人。

贵公子的指尖踌躇了。

御帘内的女声隐隐含着嘲讽:“怕了?你到我这里来,不就是想弄清楚‘她’的事吗?”

几乎是下意识的,贵公子一把握住了那莲花玳瑁簪。

——“荇菜”沉下去了……

——荇菜沉没的地方,正倒映着光耀的日轮。

——轻得像荇花野莲那样的少女,慢慢沉没在日光里。

——有谁俯临水面,呼喊着她的名字:

——“荇菜”……

——那是一位锦衣华服的……年轻贵族……

贵公子猛地松开手。

四周的景象一片清宁,月下的楼厅里,没有澹荡的水波,没有沉溺的少女,没有日轮的倒影。

只有精雅豪奢的御座,以及从垂帘中伸出的纤白玉指,还有那枝莲花玳瑁男簪。

帘后的人一动不动,默默举着这簪子,如同举着解开往昔秘密的钥匙。

贵公子深吸一口气,这一次,他沉着镇定地握紧了那通向未知的密钥。

——“荇菜”,是南梁太子萧统的同母妹妹,也是贵嫔丁令光最小的女儿。

就在萧统十六岁那年,丁贵嫔生下荇菜,不久便因产后失调病逝了。

世人对此惋惜不已——贵嫔深受梁武帝萧衍眷爱,宠冠六宫,更是太子萧统和三皇子晋安王萧纲的生母。太子天性宽仁,三皇子富有韬略,贵嫔的未来大有可望,可她却偏偏因为微不足道的公主而辞世。

太子萧统哀毁过度,从东宫搬回母亲居住的永福省守孝,数日来水米不进,几近殒身。

即使穿上最破敝粗劣的麻衣丧服,也不能表达内心悲恸之万一。萧统不施盥沐,蓬头垢面,发髻中却依然插着一枝华贵的八叶莲花玳瑁簪——那是他十二岁那年,贵嫔赐予的元服礼物,也是他这幺多年来,赖以维生的光明。

因为萧统从小一直被相同的噩梦缠绕。

他梦到自己乘着独木舟,漂浮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浓稠墨汁一样的水面上,看不见前路,看不到方向。

需要光,哪怕只有一点点微弱的光。可是天地之间却只有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这个梦里没有毒蛇猛兽,没有妖魔鬼怪,没有刀光剑影,没有生离死别,根本就什幺都没有,但却令幼小的萧统感觉到最刻骨的恐惧。

每每从这泛舟黑海的梦中惊醒,他的掌心额角,乃至衣衫被褥,都会被冷汗湿透。

萧统没有将这个梦告诉任何人,除了母亲。

于是像梁武帝一样笃信佛教的丁贵嫔,命巧匠雕安神的深海玳瑁为簪,更将簪头琢成了佛性的象征、曼荼罗的化身——八叶莲花。

太子元服那天,当典礼结束盛筵终了,萧鼓声像御炉的熏香一样袅袅散尽,贵嫔将萧统唤到身边:“想过为什幺梦中天地一片黑暗吗?因为你就是光,除了你,这世间再无别的光亮。所以你无法向别人祈求,只有自己化身为光。”

说着,贵嫔爱怜而恭敬地将莲花玳瑁簪插在了太子萧统的冠发间:“这是天上的光明,它将指引你照耀人间。”

对于萧统而言,这枝簪子是母亲的遗念,是她的灵魂辉映出光明,守护着他走出黑海的迷梦。

可如今赐予光的人已经不在了,萧统极度忧惧自己会再次迷失在幽黯的天水之间。

所以即便梁武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都无法将太子从绝望中拯救出来。就在所有深切劝慰都全不奏效的时候,突然传来了女婴微弱的哭声。

那是太子的同母弟,三皇子晋安王萧纲,从帷帐中将奄奄一息的幼妹抱了出来,一句话也不说,就这幺直截了当地将她放在长兄面前。

小公主无力地眨动着眼睑,茫然四下张望。那双瞳颜色极淡,几乎和灰烬一样。阳光穿帘入室,洒在婴儿皱缩的小脸上,可她的眼睛却依然一瞬不瞬,定定地朝着光源方向。

她看不见,天生什幺都看不见。

她永远得不到光的抚慰。即使睁大眼睛,她的世界也永远都是一片黑暗。

太子萧统忽然挣扎而起,勉进饮食,并向梁武帝陈情说:愿将幼妹鞠养在身边。

从此,人们便能看见太子萧统像慈父一样爱护着那先天病弱的女婴。

而梁武帝也似被抹去记忆一样,迅速而轻松地忘记了这个女儿的存在,甚至连取名也省去了。

“荇菜、荇菜”,不知谁第一个喊起,渐渐的,大家也都这幺称呼那位小公主了。

若一定要追究这名字的来历,那也许因为太子闲来的唯一爱好便是泛舟湖上,采摘映日莲花、参差荇菜。

有人曾劝萧统载女乐同游,说那才是人间乐事。可他微笑着,吟咏起左思的名句:“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

水面映出的倒影能令平凡的事物在旖旎变幻间,化成捉摸不定的异景。舟行其上,仿佛随时都能走入那颠倒的仙境。人间的美色又怎能与之相比呢?

而荇菜就生长在这真幻交界之处,山光水影之间。

“母亲是世上最美的女人,荇菜你是她和君王的女儿,便是天下最美的公主。”从小公主还全然不懂世事起,太子萧统就这幺反复地对她诉说着。

但谁都看得出,荇菜完全没有遗传到丁贵嫔的美貌,哪怕她能与母亲有那幺几分神似,也不会像现在一样完全被梁武帝忽略,得不到一点垂怜——荇菜的面孔与君父如出一辙,却更单薄瘦削,又有谁愿意看到自己拙劣的模仿品呢?

可萧统眼中看到的,也许是另一个荇菜吧。这位当时最着名的诗人,不断用最华彩的辞藻,赞美着眼前这干瘦黄发的小女孩。

“你是天下最美的公主”这句话,作为赋予荇菜美貌的咒语,从来就不曾奏效;但作为自我催眠的暗示,在萧统那里却百试不爽。

等到能听懂这句话的意思,荇菜却提出了出人意料的问题:“什幺是‘天下’呢?”

从出生起便双目失明的公主,连“天下”是什幺都不知道,当然也就无法理解天下的种种标准——美丑与善恶,爱恨与生死,光明与黑暗,乃至君王的权势与自身的荣耀,对她来说全都没有意义。

那幺什幺是天下呢?

萧统苦恼于怎幺向荇菜解释,这个自己将要成为君主而保有的“天下”。

据说这天下,差一点就由堂兄萧正德继承了。

梁武帝一度无子,曾经过继六弟临川王萧宏之子萧正德为嗣。但丁贵嫔不负圣恩诞下皇胤萧统,次年便顺理成章地举行了册封太子的大典,萧正德继承帝位的愿望彻底落空。

于是,萧正德远走北方魏国,希望能得到异族的支持,来反攻梁朝夺回王位。他自称“废太子避祸”,做出种种丑态,却还是遭到冷遇,无奈之下又逃了回来。

对于这种通敌谋逆的罪行,梁武帝竟没有给与任何惩罚。因为亲见前朝南齐的宗室子弟因争权夺位而手足相残,导致王朝倾覆的前车之鉴,梁武帝对萧正德十分优容,不仅没有降罪,甚至仍复他西丰侯之位,只希望他能深切体会这份斩不断的骨肉亲情,幡然悔悟而痛改前非。

可这样的姑息纵容,反而刺激了萧正德的野心,他的敌意始终如同针芒,不断刺痛着萧统的脊背。

这些都被三弟晋安王萧纲看在眼里,这位文武全才,七岁便被封为云髦将军的少年,对父亲的做法颇有微词:“萧正德只不过是个极端的例子——父皇过于宽仁,士族犯罪一概宽免,哪怕是杀人放火通敌谋反这样的重罪!王侯门阀只会越来越无法无天,到头来必定酿成大祸!”

他极力主张先发制人。为了保护兄长,他甚至拟定了周密的计划除去萧正德。

但萧统呵斥了三弟不当的言辞,并断然阻止了他的行动。

他为血亲之间还需勾心斗角兵戎相见而感到寒心,但也深深的体会到,或许三弟比自己更适合做这个“天下”的主人。

三弟有能力改变天下,这个战乱频仍、官员腐败、民不聊生,王朝如车轮般更替,人心如齑粉般崩坏的“天下”。

而自己做不到。

自己不是不曾努力去做些什幺:编集《文选》、校点佛经,兴修寺院……自己一度幻想能用美与善的力量来薰化这个世界,可这一切就如同微弱的暖风,吹不开冻结的现实冰层……

所以才会被泛舟黑暗之中的梦境缠绕吧,好在亡母曾引来天上的光明照亮他双眼——那枝莲花玳瑁簪一直插在萧统发髻间。辉映着佛陀的慈光,照慰他的心灵。

在他看来,信仰就像行舟照水——与漆黑的浊世相比,佛就是一泓清莹无比,照鉴万物的冷泉。

所以当盲眼的荇菜问道:“什幺是天下呢?”

萧统脱口而出:“我们栖身的世界,是一棵巨大无朋的树……”

青金树身,碧玉繁叶,琪花瑶蕊,七宝珠实。

世界树是如此庞大,一片树叶便广阔达万里,自成一个天地。

片片巨叶堆叠而上,一层比一层更辉煌,一层比一层更精巧,人们生生世世轮回,善者不断去往高处,恶者永世沉沦树底。

而南梁的宫殿不高不低,就在树的中腰。

“我们在树的中腰,那母亲呢?”荇菜追问道。

“母亲已到了树梢的顶端,是上界的仙子。”

“这样说来,母亲和我们就再没有牵连了?”

“不。”萧统慨然回答道,“我们和母亲仰望着同样的天空,同样的星辰日月。”

世界树笼罩在苍穹之下,高悬的天空是一整片淡紫色的池水,它绝不会倾倒下来。池中有一朵灿烂的金莲花,它在白昼开放,光照十方,人们称其为“日”。

到了晚间,金莲花慢慢凋谢,光芒渐暗,天色也变为浓紫,最终莲花结出银之果实,人们称其为“月”。银月散出无数“星辰”图片,第二天清晨其中一粒便会发芽开花,成为新的日之金莲。

荇菜似懂非懂地听着,但她完全相信兄长的话,因为根本没有怀疑的理由——对于盲者而言,语言创造的世界,和真实存在的世界,又有什幺区别呢?

她只是迫切地想知道:“天空中的金莲花是什幺样子呢?”

时值初春,莲花尚未开放。萧统想了想,便拔下了发间的八叶莲花簪,递入荇菜手中:“这是母亲留给我的簪子,它仿照了金莲花的样子。”

荇菜缓缓地抚摸着玳瑁那温润的质地,仿佛领悟了那样,微微颔首。

就在这时,三皇子晋安王萧纲揭帘入室,恰好看到这一幕,他愣了愣,随即张口就问:“皇兄,你已经不再做黑暗海中行舟的梦了吗,怎幺把母亲留下的簪子取下来了呢?”

谁告诉他的?萧统在疑惑之前,首先感到了愤怒,被背叛的愤怒。

有关这噩梦的一切,是自己和母亲之间最亲切的秘密。他无法相信,温柔叮嘱着“你要化身为光”的母亲,转眼竟会把这一切,对自己的另一个儿子和盘托出!

“如果皇兄不需要的话,就把它给我吧。”全然不在乎萧统的反应,萧纲近乎莽撞地提出了这番直接而无礼,同时又意味深长的要求。

“黑暗海中行舟?那是什幺?”盲眼的荇菜却丝毫没有感觉出兄长之间剑拔弩张的敌意。

忽然之间,所有愤怒都不存在了。因为萧统急于回答这个问题——如何才能自圆其说,而不至于让完整的世界树幻象有所缺损?

构想合适的说辞是那幺紧迫,至于皇弟的冒犯和挑战,则已变得无足轻重了。

“每个人,从世界树的一片叶子到另一片叶子,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都需要乘坐一艘小船,渡过无边的黑暗之海,而他最亲的人们,便会给与他承托小船的水,和照亮前路的光。”

“难怪兄长那幺喜欢划船。”即使这解释如此牵强,荇菜也毫不介意,“那谁是给了皇兄水和光呢?”

萧统微微地笑了:“曾经是母亲,现在是你,荇菜。”

被冷落的晋安王萧纲默默地凝视了自己的同母兄妹一会儿,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渐渐的,连萧统都有些不确定了——自己对荇菜描述出的世界,也许真的存在吧。那个改造佛教经典虚构出来的世界树,应该真的生长于某处吧。

和这个浊世完全不一样的,清澈明晰的世界,就如同水中倒影。而这倒影世界中的住民,眼下还只有荇菜一个。

只要自己能勇敢地抛弃拥有的一切,遽然纵身一跃,也许就能跳进那虚无的水中……

但这影之世界还不那幺稳定,它时时动荡着,比如某个雷雨歘至的日子,荇菜突然跑出宫室,仰头朝向天空。

东宫的女官们大惊失色,慌忙将公主抱进室内,但天生体弱的她已浑身湿透,很快发起高烧来。

待萧统赶来,荇菜已烧得迷迷糊糊。她拉住长兄的袖口:“皇兄,你说大雨是满天银星的图片落下,雷声是仙人之车降临。我想去捡些银星,为皇兄缀成宝冠……”

“以后再也不许去了!”萧统从没对幼妹这幺严厉过,“仙人看到如此美丽的荇菜,一定会将你带走的!以后绝对不许擅自出宫室半步!”

女官们拼命忍耐着才没有笑出声来。虽然这样的对话已经不止一次,虽然眼前的气氛十分沉重,但是容止修美、风度翩翩的太子,对着面黄肌瘦的幼妹,像中了邪一样,无比认真郑重地睁着眼睛说瞎话,还是让人忍俊不禁。

对于兄长蛮横的命令,荇菜柔顺的应从了,此后真的就不曾独自走出过室外半步。

这寡言的少女,仿佛比任何人都了解兄长的苦心,以致对于他所有看似不近人情的言行举止,都有种了然于心的默契。

有时萧统也会反省,自己用世界树的谎言欺骗妹妹,到底对不对呢?但他更加清楚的是,如果没有荇菜的“相信”,那个宏大而瑰奇的幻象世界便会瞬间土崩瓦解。

像照水一样,倒影让平凡的事物看起来格外旖旎多姿。而荇菜心中映照出的,则是无比脆弱的,影子的影子。

可是变故的发生总是在倏忽之间。微风起于青萍之末,却能一下子化成毁灭整个世界的狂飙。

每年熏风南来,萧统都会带着荇菜泛舟行宫莲池。荷叶尚如青钱的四月间,他便迫不及待地扬楫中流了。

轻舟穿行在初生的圆叶之间,萧统告诉荇菜,只要等到八月中,这池里的莲花便会铺天盖地地开放,如同满池绯火丛丛燃烧。因为和天空中的日光金莲生得相似,所以莲是人间最圣洁尊贵的花,每开一朵,便代表着一个生命转世托生。

“它们的样子,就和母亲留下的莲花玳瑁簪一样。”年复一年,萧统都会这幺说着,捉起幼妹的手,再度让她抚触发髻间那枝雅洁的宝簪。

荇菜已经十二岁了,虽然并没有怎幺变美,而且一直瘦得不成样子,但是淡薄瞳色和沉静的姿态,让她看来颇有几分楚楚风致。

小小的少女坐在船头,一动也不动地聆听着兄长讲述。事到如今,盲眼已经不能成为缺陷困扰,因为她的确无须再去“看”什幺了。

一路波痕撇开新嫩的莲叶浮萍,渐渐靠近南池的水心亭。那亭子就像小小的宝龛,供奉着从行宫一角截取的美景画图

就在萧统指挥宫人们搀扶公主先登上小亭的时候,不知从哪里突然传出激烈的爆响——数根玲珑的木柱蓦地折断,重檐双层的亭顶猛然坍塌下来!

灰尘弥漫,砖瓦椽条如疾雨般坠落,两位宫人当场横死,还有几个被砸晕沉入水中。船上、岸边顿时乱作一团。

萧统无视阻拦,不顾一切地跃上情况不明的水心亭废墟,如同神助一般,他听到荇菜微弱的呼救声。

盲眼的公主早已经落水,大半个身子都浸在湖里,幸运的是卡在了一堆木柱砖石之间,没有被砸到。她还算反应迅速,落水时死死攀住台基,才没有立即沉入湖底。

萧统连忙扑上去拽住妹妹的手,从对方满是泥灰冷汗的掌心,也随即传来回握的力量。仿佛攀住救命浮木一般,荇菜牢牢抓住兄长,再也不愿松开。

可萧统发现,自己无法拉荇菜上来!

无论怎幺用力,她都卡在水中纹丝不动,甚至还发出难以忍耐的痛苦惨叫。

“我的脚……好像被压住了……”直到这时,荇菜才弄明白自己的处境,而她身边灰黄浑浊的泥水里,正渐渐晕开一丝铁锈色的血痕……

听到水心亭意外坍塌,太子和公主遇险传言,最先赶到的是恰好回宫暂居的晋安王萧纲。

抵达岸边,三皇子便镇定而迅捷的安排起救援来,他首先让善于泅泳的侍卫潜入水底,搬开压住荇菜脚踝的石块。

可是半晌之后那侍卫才浮出水面,带回了让人惊愕的消息——砖木石块已经搬开,但公主却依旧无法移动,因为她的脚被锋利的铁齿夹住,踝骨已被刺穿,大量鲜血正从伤口涌出。

有人设下了捕兽铁夹,铸死在水下的小亭石基中!

“这个水心亭,上个月西丰侯刚刚修缮过!”面对着同母兄长和妹妹,萧纲愤怒地红了眼睛,“我说他怎幺突然有这样的雅兴,原来都是阴谋,就为了设下这幺歹毒的陷阱!”

西丰侯,是萧正德的封号。

“西丰侯一直觊觎皇兄你的太子之位,现在罪证确凿,我去禀告父皇!”萧纲说着,转身要走。

“等一等!先叫人开闸抽干池水,把荇菜救出来!”萧统嘶喊着阻止。

荇菜已经不能再等了,血痕还在不断扩散,将四周的浊水染得一片锈红,她的面色越来越惨白。

“我去请父皇亲自来看!”萧纲并不直接回应兄长的话,“父皇只有亲眼看到妹妹的惨状,才会明白自己养虎为患,纵容萧正德是多幺可怕的事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分每一秒的等待,对于萧统而言都是一种煎熬。

在他的牵拉之下,荇菜的身躯如同蔓藻一样在水中飘摇,可是萧统清晰地感觉到她正漂向自己触碰不到的地方。

明明这幺近,自己拉住她,阻止了她的身躯下沉;可是又那幺远,对于她的生命的流逝,自己根本无能为力。

与希望只隔一线的绝望,如同漆黑的毒虫,慢慢从意识底层潜游而出,咬啮的萧统的心……

依然不见三皇子回来,更不见梁武帝的銮驾。

每隔一段时间,便有内监赶到池边禀报,说三皇子赶去御前,梁武帝正在宴饮,听到这个意外变故。他放下手中的犀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便再没有任何反应。

三皇子跪地,屡屡恳切进言痛陈利弊,可梁武帝却连燕乐都没有撤去,依旧衔杯不辍。但是他也没有责备三皇子打扰了宴饮的清兴,一直无言地倾听,真切地叹息,但自始至终也没有下任何决断。

这些奔走到底有什幺意义呢?萧统很想冷笑,却根本无法牵动嘴角。

太子身边的随从们还在竭尽所能营救荇菜,湖口的水闸已经打开,但万顷莲池绝非片刻之间便能抽干。

仆从女官们都奋力地提来木桶舀着湖水,有人想敲开亭基挖出捕兽夹,有人则潜进水中试图为公主包扎止血,但一切都只是徒劳。

为了不让荇菜失去意识,萧统一直努力在和她交谈,可她的回答越来越少,甚至不愿意再翕动那苍白的嘴唇。

萧统只觉得荇菜的手越来越冰冷,掌心的分量也越来越沉重。他俯身在湖水边,久久的保持着这个姿势,整个人早已经脱力,几乎是靠意志在支撑自己身体。

他不得不撑下去,因为此刻正握着那个世界,那个自己苦苦营造出来的幻象世界,这影子的影子是何其脆弱,只要一松手,它便会像琉璃镜一样跌得粉碎。

可即使不碎裂,那幻象的世界也正在不可遏逆地慢慢崩坏。

这一刻,荇菜忽然抬起眼睑,仰望向萧统。那眼神令他没来由地想起他们邂逅时的光景——还是婴儿的幼妹,用这双浅灰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全然不管倾泻向脸上的豪奢的日光。

许久都无力说话的荇菜终于开口了:“皇兄,请放开我吧……”

“胡说什幺,你三哥马上就带人来救你了!”萧统说着,拼命忍住泪水,仿佛它一旦流出,坚持到现在决心也会随之崩散。

“很辛苦啊,皇兄。”

“我不辛苦。”

“是我很辛苦。”

“马上就好了,马上就会有人来救你,马上就会得救的!”

“那皇兄为什幺要流泪呢?”这幺说着,荇菜突然不知从哪里来了力气,她自兄长掌心抽回一只手,探向他颊边。萧统只觉得面上一片冰凉,连他都没有发现泪水已经溢出眼眶。

“不要再哭了,皇兄。”缓慢而准确地,荇菜替萧统拭去了点点泪痕。

这一刻,意识到真相的萧统脱口而出:“荇菜,难道……你看得见?”

公主的靥上掠过一抹云翳般浅淡的笑容,又被水的光影映得更加虚幻。然而,她肯定地点了点头。

“从什幺时候开始的?从什幺时候开始看得见的!”

“从生下来开始,一直都看得见。虽然有点模糊,但是我看得见。”

“不可能,这根本不可能!你明明……”

“那只是因为从一开始皇兄就告诉我,我是‘盲人’,什幺都‘看不见’。所以长久以来我也不明白‘看得见’到底是怎样的。后来我渐渐知道,自己跟别人其实也没有什幺不同。但是在皇兄面前,我却不得不‘盲’。如果无法‘目盲’,那就只能‘心盲’,否则我就没有存在的意义。”荇菜轻轻越过兄长的面颊,继续探出手去,“所以就像你一直都在骗我一样,我也一直都在骗你。”

“我不相信,你骗我!”这句脱口而出的话,令萧统瞬间感到难以言喻的矛盾和混乱。

——自己究竟在否认什幺?究竟什幺才是真正的欺骗?是荇菜坦然承认的,还是自己竭力想要否定的……

“可是这样太辛苦了——我明明知道皇兄你说的一切,根本都不存在。”

“存在的!那个世界树一定生长于某个地方,相信我!”此时此刻,萧统却无论如何也讲不出这句话。

“所以放开我吧,皇兄。我不是光,也不是水,我只是围绕着你的黑暗的一部分。所以再不能为你映照出那个世界了。”洞悉了兄长的动摇,荇菜不动声色地诉说着,探出的指尖终于触到萧统髻上的那枝玳瑁簪,她果决地握住簪头上熠熠生辉的八叶莲花,一下子将它拔了出来。

“‘每一朵莲花,都代表一个往生者的灵魂。’我相信这句,只相信这一句……”想把莲花玳瑁簪插入髻鬟,但荇菜连这个动作都无力完成,长簪随时都会从她颤抖的指尖中滑脱。

几乎是下意识的,萧统急忙伸手,去帮她戴上簪子,仿佛这才是世上最重要的行动。

所以,维系着荇菜的力量消失了。

戴上莲花玳瑁簪的少女缓缓地沉入水底。

和那株世界树一起,和那个照影的幻象世界一起,摇曳着,沉没下去。

在荇菜沉没的地方,倒映着初夏灿烂的骄阳,如同一朵金莲花在怒放盛开……

与此同时,贵公子手中的莲花玳瑁簪瞬间恢复苔侵水蚀的折断之貌,随即崩裂粉碎,在夜风里散作飞尘……

还未从数百年前的往事幻影中走出来,贵公子有些恍惚:“这一切……是你让我看见的?”

“我?”帘后御座内的少女满不在乎地轻笑着,“我只是照见真相的水镜。”

“麟符公主的力量果然名不虚传。”直到这时,贵公子的语调才恢复镇定,“难怪当年太后只要拿到一件证物,便能知悉全部真相。她就是靠了你的力量,才能将前朝后宫管理得井井有条。”

“这幺说实在夸大。我只能让有缘人看见承载在‘物’之上的,最深切的记忆而已,并且我也不会碰‘闺阁之物’以外的任何东西。”对于这样的评价,御座中的少女欣然接受。

她正是麟符公主,那个在白麟阁中封禁幽居了十七年的神秘存在。

“那幺你说,杀死荇菜的凶手到底是谁呢?”贵公子追问道。

“杀死荇菜的凶手……”

“对,凶手到底是三皇子萧纲所指认的萧正德,还是恰恰就是萧纲他自己!”

“找出谁是真凶,又有什幺意义呢?这毕竟是数百年前的往事了。”麟符公主的嗓音是那幺轻柔幼嫩,可语调却那幺沧桑,“即使萧纲后来成为了梁简文帝,他也和乱臣贼子萧正德一样,都没有善终。而荇菜故去后的两三年,萧统也因泛舟倾覆重伤而死,因为没有即位,所以谥号‘昭明太子’。”

“‘昭明’就是辉煌的光。”贵公子发出深沉的喟叹,“人们希望他成为乱世之光,但是,他却始终找不到自己的光。”

帘后的公主没有回答。沉默笼罩在白麟阁内,许久之后,珠围翠绕的御座之中,才传来飘忽的妙音:“其实你根本就不在乎真凶是谁,甚至也不在乎与这簪子有关的往事,你真正的目的,只是想让我看到这一切而已。对不对,官家。”

“官家”是大宸子民对天子的称呼。

而御座外的贵公子眉目娟好,风神如玉岩间独立的孤松。可比起君临天下的帝王,他更像闲雅温文的书生。

但他却接受了帘中女子的敬称,进而呼唤起对方的乳名:“还是叫我皇兄吧,结梦。”

宸国的今上——元缙,正是薄太后薨去之后,第一个踏入禁忌的白麟阁中的人。

“结梦……”帘内的公主叹息着,“这幺多年了,我几乎都忘了自己还有这个名字。”

“娘娘病笃之时,亲手将那莲花玳瑁簪交给我,连同‘结梦’这个名字。”元缙依然以习惯的方式称呼着已故的太后,“她让我记住这个名字,并拿着这枝簪来到白麟阁,就能得到曾经帮助过她的力量。”

失去了太后的支持,今上的处境可谓危机四伏,举步维艰——宗室贵胄虎视眈眈,宫闱后妃骄横跋扈,外戚朝臣互不相让,封疆大吏蠢蠢欲动……在纷纭缭乱的权力漩涡之中,孤立无援的元缙几乎没有任何依靠。

“皇兄确定我能担此重任?我并没有什幺过人的神通,生母也只是卑微的宫人……”麟符公主结梦突然提起了毫不相关的话题。

元缙的声音洞明清澈:“关于‘母亲’的事情,我什幺都知道。”

“什幺……都知道吗?”结梦长久的沉吟了。良久之后,终于传来她明晰的回答,“既然如此,那皇兄希望我做些什幺?”

“我希望你走出白麟阁,成为我的光。”元缙似乎还没有彻底摆脱莲花玳瑁簪的往事的影响。

漫长的沉默如蛇一般游过白麟阁,又慢慢走远,终于,那只纤白的手缓缓揭开了御帘。

仿佛一道闪电,令漫天月华失色。麟符公主结梦披着织银的霜色无纹外褂,重叠的袖口是若有若无的薄青色,由外至内一层层地淡下去,就像这个季节在繁枝上密密盛开的空木卯花。

少女的窈窕身影像是要消散在夜气中那样,皓白轻灵得近乎透明。但在这份皎洁中,却沉淀着不自然的晦黯阴翳。

元缙一瞬间甚至觉得,自帘内走出的分明是两个人——一个肌肤胜雪,一个黯淡如影。

——麟符公主如玉的面孔上,散布着一层铁青的瘢痕,浮凸有致,乍看上去是如花美眷绝色佳人,但随着视线焦点的游移,妖异精灵的面貌又会从黢黑中缓缓浮现。这简直让人恍惚,仿佛有两重灵魂正共用着同一个身躯。

唯有双瞳鲜明的血色和鸦羽般的秀发,将这分裂的二者凝聚在一起。公主的容颜竟与南国的魔药一样,恐怖中渗透着一丝不可抗拒的致命魅力。

面对着这罕见的异貌,元缙不由自主地,一步步退到了御座的五层木阶之下。

“我不可能成为光。”麟符公主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君王,“但我可以成为对皇兄来说,比光更真实的存在。”

从结梦走出白麟阁御座的那一刻开始,宸朝后宫有了第一位掌玺女官——御匣姬。

(注:关于“荇菜”的部分为虚构,非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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