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生怕死是一种好品质
2015-11-19 11:25:17 | 来源:新浪微博 | 投稿:hej66 | 编辑:小柯

原标题:贪生怕死是一种好品质

by/卢小波

小区门前的地铁工地,据说又有新进展,地底下完全打通了。我正在肿瘤病房正做化疗时,这个工程宣布了立项获批,预告说要在2017年底通车。病床上,一年之后的事,对我都遥不可及。2017?我对朋友说,这个地铁真好啊,但对我没有意义。

早年间,好莱坞有一位女演员,患有家族性的焦虑症。于是,从青年时代起,她就随身携带一把手枪。她说,这让她感到生活可以忍受,因为生活可以随时结束。我是凡人,对生死没有这幺洒脱。生病之前就活得纠结,同事领导的脸色,对我一直都很重要;现在,一个巨大的死字,突然间横在了面前,自然是惊慌失措。

从怀疑到检验,再到确诊,到手术,到化疗,每个阶段中间,都有一个停顿,都有漫长的间隔。

大概是确诊的两三天之后,我给一位最要好的朋友打了长途电话,就站在湖滨东路与禾祥东路的十字路口上,放声大哭。市声喧嚣,车来人往,一个大男人站在那儿,边说边哭。那一刻,我就像一个迷路的儿童。从15岁之后,我就再没有哭过,直到这一次。事后回忆,这一场痛哭,完全可以载入我的个人大事记,甚至比大病本身更值得记载。

哭过之后,全身都松弛下来了。之前,一直绷得太紧了。实际的心理是,好吧,我怕过你了,怕一怕你,也不算丢人。

在此之前,一直强作镇定,有时候还开开玩笑。只是,内心一直充满着恨意,恨自己选择的岗位,恨自己的夜班习惯,恨自己连续两年对体检报告的忽视。然后是内疚,觉得自己连累了家人。将来妻女伶仃无告的种种画面,不停地在眼前闪过,自己再也看不见女儿毕业,看不见女儿婚嫁。再然后,又是仇恨,这个世界那幺大,为什幺偏偏是我,我做了什幺了,轮到我如此倒霉……两种情绪不断交织,翻滚,但表面上仍嘻嘻哈哈,不断对同事朋友说,娘的,我算是中彩票了呗。

实际上,家人的心理也差不多。太太不断唠叨:“我后悔,那幺多次催你做胃镜肠镜,为什幺不再催得紧一点。我真后悔,太后悔……”一个黄昏,在路上,她右手拉着我,左手牵着丫头,说,“我们一起,不怕!” 在我听来,像是诀别。我们多年不在街头牵手了。

蒙田说过,哲学就是学死。那幺,肿瘤病房里,人人都是哲学家。几乎每一天,总有人在讨论生死大事。医院里床位紧张,来厦治疗的外地病人轮转得也快。所以,手术之后,化疗了半年,我认识的哲学家特别多。

一位19岁的小伙子,得的是肺纵膈瘤,是从北京转院回来的。他经常嘟囔:“同学都在外面打工了,如果我活到四五十岁,才不治呢。” 我与邻床面面相觑:我们的年纪,在他来说,是可以不治不活的?再转头看看,另一位老病友,78岁。我不是也想过吗,如果自己七老八十的,才不治呢。可是,老病友的妻子说,老头子怕得要命,医生说他年纪大了,不必手术,但他不干,坚持要做手术。

一位铁路员工的妻子,肤色很黑,但牙齿特别白,聊天时说:“哎,早就想放弃了,”然后,指指站在门外的老公,“但他每次都求着我说,再多陪我几年吧,也许就这两年,科技说不定就一下突破呢。”

外地一位监狱长的妻子,气质优雅,查房时跟医生讨论病情:“我如果再动手术,有效果吗?”医生回答:“不好说,我当时的方案,你不同意咯,现在扩散到脑部了。脑部,你知道的……”一问一答,两人都满脸笑容,像在说别人的事情。医生走后,这位女士面如秋水,看不出一点情绪。

陪护的家属、出入的访客,让病房里经常吵吵嚷嚷。对面病房,有一个3岁的女童,肺癌。每天上午化疗时,总是撕心裂肺地哭。只有这种时候,这边病房才会安静下来。大家专心听着那边不停地抚慰声,有孩子妈妈的,有护士的,有其他病友的。谁的心情都不好。你以为自己过得很惨,但总有人比你更惨。

化疗期间,指标仍然如过山车,忽低忽高,不停狂飙。所以,隔三岔五,就要想想后事。有时候,隔着一两张床,突然就拉起围帘,那是有人得抢救了。

有一天,科主任忽然找我,刚坐下,就说:“你的病历我看了,担心也没用。你是3期B,5年的复发率就是 45%(我后来查到的资料是55%)。为什幺复发,什幺时候复发?天晓得,只能听天由命,看概率。”我礼貌地看着他,频频微笑点头,但心脏狂跳。我的病情,不是从来只说是2期吗?原来,这都是太太跟主治医生的合谋。大概是我表现得焦虑了,所以太太请主任出山,跟我谈谈。结果没有沟通好,所以才会有2期与3期之间的破绽。3期,还是B! 我狠狠地骂自己,你这个傻3B,连二逼都不是。

贪生怕死的唯一好处,是你时时注意到生活的美好,当然了,那是别人的生活,别人的美好。

比如,有时在路边,看到一个清洁工蹲着,端着一碗面条,用筷子夹在嘴边吸溜着,呼拉呼拉,吃得那幺香。就会想,自己能跟他换一换吗?只当一个清洁工也行啊,只要能这样呼拉呼拉吃面,而不是不停地哇拉哇拉呕吐。有时清晨在医院附近,看到早点摊位热气腾腾,周遭围着一圈人,就想,那一堆赶着上班的人里头,要是有我就好了。

三楼是肿瘤科,二楼是放疗科,每次走至那个拐角,我都会停一下,在宣传栏之前喘一口气,找到那个最漂亮的女医生看一眼。然后对自己说,行啊,你色心未死,还有活头。

生活对我如同隔岸看风景,这一头战火狼烟,尸横遍野;对岸一片幽静,沃野千里。

就这样,在治疗中,在腹泻、呕吐、心悸、术后肠梗阻的间隙,在手脚麻木,跌跌撞撞地散步之后,生趣一点点找回来了。

化疗一共是8期,我坚持做到了第7期。化验中心的一位朋友对我说,知识分子的化疗次数,总是比文化程度低的人坚持得更久一点。心想,我终于在这一点上,像知识分子了。知识分子更怕死?

家里订了5 份报纸。觉得自己命不久矣之时,每天只匆匆翻一份报纸;不知不觉之间,又开始5份报纸都读了,大概是“寿比南山”的感觉又回来了。

做核磁共振的时候,遇到了死机。在狭窄的扫描舱内,全身僵疼难忍,就想到,网易上的科普预告片《性解密》,也是在核磁共振舱内,里面居然塞了一对男女。两人在舱内保持插入姿势,上下抽动12分钟,那个3D动态图像,真是酷毙了,好看死了。我这会儿,一个人就挤得难受,他们两个人还能××○○。唉,得向人家学习啊。

只是,还是不断有恐惧袭来,特别是指标又涨上去时。想分散一下注意力,去看电影。在绚丽的画面里,在呯呯轰轰的枪炮声里,会忽然间一阵绝望,这一切有什幺意义?

里尔克死于玫瑰花刺。同安一位青年在溪中捕捞,死于一只跃入他喉咙的鱼。我太普通,居然可能死于这种窝囊透顶的病。

给好朋友打电话,他不再安慰了,说,怕个屁,换成我,才不像你那幺胆小!而太太的战术是,不予承认,总说,等着吧,下一次它就降下来了。妹妹则更直截了当:“我跟医生谈过了,人的生命从婴儿走到今天,最后的过程总是要那样的。福州的春天不错,来看看妈妈爸爸,顺便到公园走一走吧。”

后来,我读到蒙田的话:“你的死是宇宙秩序一段,是世界生命的一段。”就想到,我妹妹可以算是我身边的蒙田了。

化疗之后,仍然不断跟医生联系,但尽量都让太太去。在那幢楼里进进出出大半年,我的心理并未因此更强大。只是太太不大知道这一点,隔三差五地总是带来坏消息:谁谁正在抢救,谁谁早就走了,谁谁才刚刚没了。我不知道这是有意还是无意,但她带回的消息,确实不断钝化了我对死亡的恐惧。

只是,每次化验、体检,还是拖过了时限才不得不去。不愿看那些化验数据。

有一次,在火车上遇到了20多年前很要好的女同事,问近况,我说起病情。这个漂亮的女士,立即发抖,流泪。这是有生第一次看到,有人当场为我哭泣。我突然悟到,也许,太太和丫头也为我背地哭过?

生病之后,我总委屈,自己以前都是为别人活的。可是,那些“别人”,都是有情有义的人啊。我不该为他们活吗?

病了之后,弟弟妹妹帮我向老爸老妈隐瞒了三个月。后来,二位老人还是辗转从别人嘴里知道我病了。在火车站,我抱了抱妈妈。其实也不算抱,只是搂了搂她的肩膀。上一次抱妈妈,至少是40年前。妈妈一下就懂了,说:“不怕,不怕,会好的。”正说着话,身边停下了一个漂亮姑娘,只听她对着手机大声说:“我没那个意思,没有爱他,我只是打酱油的。”一时间,万千念头涌来,塞住了我的喉头——生活怎幺样都要继续的。你死不死,跟这个世界关系不大。你没有那幺重要,太太和丫头会想念你一阵子,但生活还是要继续。

那个给我打针的护士,终于摘了牙套,看去漂亮多了。一切事物都是时间的刻度,对我来说,那个牙套也是。

终极无意义,但终极的想象,不断打磨我的人格。我还怕吗?还怕,一直都怕,但每经历一轮害怕之后,我都会想起陀思妥也夫斯基的那句话:“我怕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难。”


Ps:

回头再看看化疗期间写的文字,那种故作镇定,故作诙谐,也是好玩。改日慢慢贴出来,供大家嘲笑。

感谢帮助过我的所有亲人、同学、朋友、同事。如果把名单一一列出,细节一一详说,篇幅一定比本文更长。大恩在心,就不啰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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