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次在金宝街一个影院看的。去的路上觉得周边环境精美得不像北京，经过一些像上海法餐厅的餐馆。影院把山河故人放在一个多说能安放40人的小厅，坐不到10个人。结尾时，在空荡荡的小厅里看赵涛在片子最末跳起舞来，前后排的人都站起来在离场了，真像现实和银幕合为一体，走出赵涛的生活。离开时觉得空落落的，仿佛不该走，有点难受。

这次是周日，11月15日又看了一遍。完全不同。这时北京排片减少了，我去朝阳门蓝岛大厦六层的电影院，票价只要36元，电影院入口不好找，破破烂烂的，和电子游戏区挤在一起，像十年前的二三线城市里那种最大而乱的商场的样子，仿佛冷不丁还会冒出来几张台球案子，蜡像馆，或者吓唬小孩的鬼宫。

比较大的超过一百个座位的厅几乎坐满了。电影期间，听前后的人说话，也不讨厌，很有意思，

看煤矿戏，

甲：这是山西哪儿啊？大同？
乙：汾阳。
甲：汾阳？汾阳在哪儿？
乙：山西...

看赵涛，
男：不好看。不像二十多岁的。
女：我觉得挺好看的。
【过一会儿，梁子的妻子出镜了，年轻女人素着一张苦脸，挺清秀的，抱个婴儿】
男：这个好看。
女：哼。

男人看并不年轻的赵涛演青年女人，周旋于两个爱慕她的男性之间，所感觉到的不适感（“不应该”“不像”），大概就像我看电影第三段张艾嘉调情一般吧，不是反对，就觉得有点不对。不真。

电影院里不时爆发出笑声，尤其在第一段和第三段。第一段里关于爱情的对峙，三角关系下的饺子小宴，夸张的面部表情，第三段里亦虎亦土的老expat张晋生，让观众非常愉快。

我喜欢这个场面。这一天下午蓝岛的观众不是、不仅是熟谙贾樟柯电影、了解汾阳背景的科长影迷。这部电影本就该拥有更广大的受众，不为人们心中对艺术片的定义、对贾樟柯/贾氏电影的印象所限制。

《山河故人》不是部艺术片，它就是部非常好的剧情片，来看它的人不应该仅仅是贾樟柯的拥趸，一直以来贾樟柯地下电影或中国艺术片的观众，认为自己“欠科长好几张电影票”的影迷。它是部用人物的命运与情感线索写当代中国史，探讨自由、丧失、与流动性的电影，一部剧情片，一部正常的普通的主流的非常好的法国片。是我妈妈应该会喜欢，至少会看得舒服、不会有简介障碍的电影。是90年代时会去看《霸王别姬》的人今天该去看的电影。

它是部完美的、清晰的、易于进入的、各类观众都能在其中找到自我并领悟到相应程度的剧情片。它甚至非常具有喜剧性——是喜-悲-悲喜的结构，第一段和第三段都充满经典戏剧性的笑点。它比国内那些正时髦的让人物走着走着路摔倒的“喜剧”，像喜剧太多了。

2.
甚至没必要在宣传时那幺着重它的“贾樟柯性”，讲它如何如何是多少年来终于又一部可以公映的贾樟柯电影，讲它的辛苦、不易、特别、艺术。

它是贾樟柯导演的“艺术片”，会吓退一些观众。像朋友Y。我找Y去看，几次，Y都说“这种电影我不喜欢，又不是007，” 最终也没有去。其实，它虽然不是007，但可以当成《霸王别姬》《阿甘正传》《美国丽人》《安妮霍尔》去看的。

3.
两周以前的那个周末，回北京以后第一次见到Y。还几乎可以相互辨认出来。

已经是十月底了，无处可去，走着走着落脚在侨福芳草地。看会儿西洋景，喝几杯无味的咖啡，硬聊了一会儿，走出来，过蓝岛。
“蓝岛以前是朝阳门这一带最好的商场啊，” 我说。
“和燕莎、赛特一个时代，那时最好的楼就是这样子，牌子都用同一种字体，” Y说。

九二年九三年建起的，新北京的新商场。南巡后的创造物。还是斯大林式建筑的体量，但牌子都*字镶金，有社会主义时代建筑所没有的辉煌感，没有社会主义时代建筑的宏伟感。赛特是棕色加亮玻璃，蓝岛是白瓷砖墙，像个巨型公厕，想必是为一种雅致的壮观设计的。《我爱我家》、《过把瘾》之类九十年代前半叶的电视剧中，那些穿套裙、烫大波浪、前额有鸡冠般高松发冠用摩丝抓牢的白领丽人与女商人，那些甫从海外归来，打算在北京捞金子捞感情的生意人，就该出入在这种地方，去燕莎买丝巾，到蓝岛咖啡厅喝一杯，模糊地谈谈钱，谈谈感情。

是Y和我小孩子时候，电视里、心中高级的地方。现在的小孩子不会知道了。我和Y都是外地人，北京的商场的样子像《动物世界》一样是我们共享的记忆。

今天的蓝岛简直是乱七八糟的。和华联商厦无二致了。门口台阶很多级，楼好比是建在一个台座上——四合院也是这样，太和殿也是这样。而中友、东方广场、芳草地这样的商场门口绝不会有台阶了。

走在里面非常亲切。

4.
可以这样讲，北京是我有过的唯一的男朋友。

5.
一部关于自由、丧失、与流动性的电影。

第一段和第二段中，赵涛的笑容，都是在丧失的时刻骤然崩裂，她进入一种欲说还休的克制的哀愁中，或者崩溃，哭得悲痛。每次她都丧失了那种注定暂时的看似稳定但充满紧张关系的结构，第一段中是三角关系，她不愿面对，即使紧张，先在河边晋生求爱时，后在街上晋生与她对峙时，最后是微笑着送请柬给梁子而得知梁子将背井离乡的消息时，她从微笑转向一种没有边界的苍茫。

第二段中，她离了婚，不愿相信自己孤身一人。照顾老父、操持公司、人情往来、难道不是很忙吗？她出场于婚礼的热闹，她笑着对梁子说“孩子判给他爸了”“上海毕竟条件好些”，侧写她拒绝别人帮他们眼中孤独的她介绍对象的要求。也是一直微微笑着。在这种注定暂时的看似热闹的结构里。而这种结构被时间——死亡，注定来临的上一代的死亡，片中死亡的骤然性只是增加了戏剧感——打破，她崩溃，丧失了亲人也丧失了那种姿态式的笑容。是丧失之后，笑容才展示其暂时性与外在性。

这个时刻的中国，生活从来不可能是真正稳定的。稳定是种暂时的小幻觉。

6.
流动性。他们注定背井离乡。这种分离是结构性的。

前几天和一位保洁阿姨聊天。她33岁，二十出头中专毕业时曾经离开家乡牡丹江，去大连打工，两年后想妈妈，又回家了。她结婚时旅游目的地是省会哈尔滨和东北的发达旅游城市大连。她没想过自己会去更远的地方。不过她上个月来了北京，因为东北整体性衰败，她在东北任何地方都无法靠体力活赚到太多钱，而新经济的红利集中在北京、上海、广州、成都、杭州这样的大城市，新app和o2o b2b需要大量的快递员、上门保洁阿姨，用投资人的钱为她们提供补贴。如果要分享新经济这种或许短暂的红利，就必须远离家乡，不可能再在哈尔滨、西安这种地区中心打工。

如同90年代的第一次打工潮，新经济特区集中于南方。若要分享新兴制造业的红利，北方人就必须远赴广东、浙江，没有其他选择。

梁子因情伤因被情敌开除而离开家乡。人家问他要去哪里打工，他还没想好，但总之是“河北，河南，内蒙”，山西附近这几个文化相近的北方省份。这是1999年。背景是各个区域的地区中心仍然有经济优势，背景是煤矿甫开放，且煤炭价格正在上涨。

在今天，这是不可能了。去河北、河南、内蒙，没有可干的。在煤矿里，也没有可干的。今天的一个梁子或者去新疆挖煤，或者来北京送快递，或者在上海干装修。他不太可能去太原、邯郸、包头打工了，那没有意义。电影里，2014年，梁子的兄弟攒了三万块，去阿拉木图，中石油的海外焊工。——煤不景气了（除非在新疆这种卖命的地方），新的照片是海外挖掘的石油。必须远离家乡，在衰朽的北方，在家乡附近的文化带，是没有钱可赚的。

我的保洁阿姨，她牡丹江的朋友亲人，签海外劳务合同去俄罗斯种地、修发动机。那里缺农民。

而张晋生以另一种方式参与新经济分享红利。当煤老板、地产商还可以待在外省，赚当地人的钱。但房产的时代已经过去，在这个时代，最多的利润来自于投资本身，从风投到影视。他一定只能去上海或者北京。他和涛儿的分离是注定的——只要他成功，他想赚更多钱，他要作为理性的资本家生存下来，就必然分离。在时代的扩张中，他被为他带来利润的黑洞处决。

光阴者百代过客。浮生若梦，为欢几何。I was so delicate when we first began, , so tender when I spoke your name. But now I'm nothing but a partisan to my compulsion and my shame.

小男孩生活于语言之间。情感倾泻于英文，平时说词汇量不多的普通话，对父亲的新妻子讲谈论生活的上海话，在妈咪和山西话的四声的妈之间懵懂地挤着。在澳大利亚的他始终听不懂山西话，但英文也不是他彻底的家，他的家在中国的肉体温暖里，他的家位于以英文学习和谈论中国的空间里——这个空间据说会越来越大越来越激发思考和利润，因为据说我们是强国了。不过也像追逐草丛里的兔子。

不公平的、剧烈翻动人的生活的资本主义下没有爱情故事，只有爱情的滋味。肉体衰败快速走向死亡的的男性体力劳动者、杂婚制的男性资本家、不得不在感情间做选择（晋生或梁子，丈夫或父亲，跟上去还是守住，上海或家乡，儿子的前途或陪伴的幸福）而必然面对丧失的女人。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因为资本是中国最大的现实。丰满我们的房屋，也拆散我们。

我多爱你啊。

7.
我真喜欢这个结尾。

涛儿在雪里跳起舞来。这时她没有父亲也没有丈夫，也没有儿子，没有家庭，有一条替代性的狗，也没有第二段中的那些保姆和助理了。现在她老了，在旧房子里独自生活。包饺子煮了吃。

是自己有了一些年龄感之后，才明白这种感觉。彻底丧失，看事物逐渐流走的感觉。

她只剩自己的一条命在手里。就活着。无依无靠，可也无牵无挂。那幺自由。

看事物逐渐流走，很奇怪的，丧失之后，自我反而清晰起来。不是幸运，是一种被迫的与自由的相逢。无牵无挂，曾多难过，又多自由。

2015年11月18日，北京，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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