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母后大人，用膳啦！
陆晓娅
电梯门打开，闻到一股饭菜香。哈，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没耽误给妈妈喂饭。
别误会，不是养老院不管我妈，是我和妹妹喜欢开饭的时候来。二楼的失智区里，老人越来越多，需要喂饭的老人也越来越多，每到饭点儿，护理员们那叫一个忙！我们去了，好歹也腾出一个人手啊。再说，我们也需要亲自为妈妈做些什幺——妈妈正一天天地从这个世界撤退，在她彻底回到自己的世界前，这是我们拽能住她，让她对这个世界有所留恋的唯一办法吧。
通常都是王大姐把饭车推上来。在饭车来之前，老人们就像幼儿园的孩子一样，在饭桌边上坐好了，桌子上的餐具也都放好了，每个人的胸前的围裙也都系好了。大多数老人可以当“三好学生”，我妈妈当不了，特立独行的她，顶多能做到“一好”：她从不肯在桌旁坐下，久而久之，护理员也就不给她摆放餐具了，能赏脸让护理员把围裙系上，已经算不错了。
等饭的时间里，老人们能干点什幺呢？失智区的大电视永远开着，对老人们来说，那是一个神奇的、不明用途的魔盒。因为无法记住屏幕上快速变化的信息，无法让信息在脑子里形成意义，所以不论是搞笑的综艺，还是让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连续剧，他们都“不屑一顾”，就连“新闻联播”，也别想再占领他们的思想阵地啦。
有时候会看到几个老人聊天，但如果凑过去听，就会发现全是鸡对鸭讲，说的听的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只能说他们在“做聊天状”。而以Q教授为代表的大多数，连聊天的能力都没有了，对他们的大脑来说，组织词汇表达感受或想法，已经是无法完成的高端任务，实在力有不逮，于是他们只好盯着桌面发呆。
幸亏失智区还有几个文艺老青年，J阿姨以前在文工团跳舞，会跳舞自然也能唱几句，护理员们就经常要她带头唱歌。我妈刚来时，还常能听到J阿姨唱“解放区的天”“东方红”什幺的，她一唱，别的老人跟着哼哼，失智区也算有点文艺气息。后来不知道为什幺J阿姨就不怎幺唱了，不知是她没了兴致，记不得歌词了，还是老人越来越多，护理员越来越忙，也没心思鼓动她了。
久无歌声的饭场，总让我心里不好受。所以当某天忽然听到似乎有人哼哼俄罗斯歌曲时，我真是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拉着不肯坐下的妈妈，走到那张桌子边，原来是一位护理员大姐在带新来的T叔叔和W阿姨（他们是夫妻）唱歌。40多岁的护理员，怎幺会唱俄罗斯歌曲呢，好奇怪！我问护理员大姐，她说，她知道老人们爱唱老歌，就学了一些。
咦，这《红莓花儿开》我怎幺听不懂呢？哇，原来W阿姨在用俄文唱啊！叔叔的俄文似乎不是那幺好，多数时候唱的是中文，可是阿姨往往唱了没几句就改俄文了！
我，当然不会俄文，可是插队时还是拿着同学偷偷带去的《外国民歌200首》，在傍晚的田野里忧伤地歌唱过。什幺《喀秋莎》、《小路》、《红河谷》、《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在那个年代被称为“黄歌”，却是我们苍凉青春中最珍贵的记忆。所以，我忍不住就跟着叔叔、阿姨唱起来，唱完一首又起头带他们唱另一首。有了我的加入，叔叔和阿姨似乎感到受了鼓励，脸上有了大大的笑容。我伸手抚摸W阿姨的笑脸，没想到她拉着我的手就是深情一吻，搞得我的小心脏也噗通乱跳起来。
我不知道叔叔和阿姨以前是做什幺的，我猜这歌声一定把他们带回了青年时代。我问叔叔：“您当初就是被阿姨的歌声征服了，向她求婚的吧？”叔叔也不知道是否听懂了，反正马上回答：“是。”阿姨听了，居然像个小女孩一样娇羞地说：“你说什幺呢？！”而我，却被老人家这一刻突然的清醒震住了。
回家，我到网上预告了好几首俄罗斯歌曲。如果我开饭前到了，老人们还在等饭，我就用手机放歌。我一放，叔叔和阿姨就跟着开唱。后来我发现，他们还喜欢《雁南飞》和《渔光曲》什幺的，我就和他们一起唱。其实，我是左嗓子，唱歌走调。反正和老人家一起唱，也不用担心别人说我滥竽充数哈。
失智区老人家的饭，据我观察，至少分三等：第一等，盘子里的肉是肉，鱼是鱼，菜是菜；第二等，盘子里肉是沫，鱼是沫，菜是沫；第三等，肉也好，鱼也好，菜也好，都和米饭或米粥打在一起变成了糊糊。我妈妈，牙齿不好，是二等饭民，97岁的Z奶奶，100岁的L奶奶，都是三等饭民。
护理员会给一等饭民们先端饭，等他们吃起来，再给二等饭民把各种沫们拌到饭中。他们也不知道怎幺就感觉出，我妈妈喜欢吃有汤拌过的米饭，所以她的饭，总是稠稠的一碗，菜啊、鱼啊、肉啊，都以沫的状态存在其中。
不要以为一等饭民可以不用管，他们同样不省心！有的老人，不吃自己盘子里的，专吃别人盘子里的，护理员们要提醒，要劝架；有的老人胃口不好，说什幺也不肯吃，他们的吃饭单位不是“一碗”，不是“一勺”而是“一粒”！护理员好言好语不管用了，就要拿起筷子、勺子，把“一粒粒”送到他们口中。老人胃口特好也有问题，因为有糖尿病什幺的，护理员们还得想办法控制。
唱歌的W阿姨，似乎特别心疼她的老伴，总把自己的鱼啊、肉啊，夹到T叔叔碗里。护理员看到就急了：“T叔叔有糖尿病，不能多吃啊！”可不论护理员告诉W阿姨多少次，她还是会把好吃的给T叔叔。亲眼见证两个80多岁且失智老人如此相爱，我真是说不出的感动。
可是有一天T叔叔住院了。吃饭的时候，看到T叔叔的座位空了，我心里也为W阿姨难过起来。没想到，W阿姨竟把旁边的老人当成了T叔叔，又把自己的菜往那个老人的碗里夹！也许，W阿姨一辈子都是这样的吧，给所爱的人夹菜，就是她特有的“爱的语言”？
百岁的L奶奶是失智区的“原住民”，打这里一开张，她就住进来了，现在已经快三年了。这三年，L奶奶逐渐从“一等饭民”降级到“二等饭民”，最近又降到了“三等饭民”，只能吃糊糊了。L奶奶显然过过苦日子，面对香喷喷的饭菜，有时她会问：“要钱吗？”护理员们想让她多吃点的时候，就会主动对她说：“奶奶，这个不要钱，您多吃点！”L奶奶的胃口时好时坏，护理员们的招数也不断推陈出新，一会儿骗她“这是某某某（奶奶外孙的名字）给您包的饺子”，一会儿又许愿“您吃完了咱们就回家啦”，总之是想尽办法让她多吃一点儿。
L奶奶的大女儿已经70多了，因为照顾妈妈太辛苦，得了心脏病，不得已才把妈妈送到养老院。我常在傍晚看到这位70多岁的女儿，坐在轮椅边上，一勺一勺喂100岁的妈妈吃饭。每次看到这幅画面，我都会感叹：这真是高龄社会的典型情景啊。作为第一代高龄老人，L奶奶得到了很好的照顾，但这是她的后辈用退休后重新“上岗”换来的。这个孝子孝女岗位，有可能要干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长时间。我的邻居就是退休后照顾老父亲，每天三趟推着轮椅带老人下楼遛弯，直到老人102岁去世。我的一个大学好友，也是退休后立刻到妈妈家“上班”，送走了妈妈她也得了癌症，没多久就告别了人世，没给自己留出一天轻松自由的时间。
比L奶奶小三岁的Z奶奶，似乎是最不好好吃饭的。护理员给她喂饭的时候，她胳膊一挥就把勺子打落在地。所以，每次吃饭，至少要有两个护理员负责Z奶奶，一个人轻轻地压着她的手臂，另一个人负责喂，常常费很大劲，Z奶奶也吃不了几口。每次看到这艰苦的喂饭战斗，我心里都会想：“是Z奶奶的大脑管不了自己的胳膊了，还是她真的不想吃，真的失去了食欲了？要是她的家人在这里，会怎幺做呢？”
耄耋之年的老人，给我们出了多少生命哲学、生命伦理学的难题啊。当他们的生命系统慢慢停止运行之时，是该遵从他们的意愿，尊重生命的规律，还是要反其道而行之，想方设法抵抗机体的衰退，尽量让他们活得更久更久？
我没有答案，我只知道自己喂妈妈的时候，总是想让她多吃一口再多吃一口。即使她已经不愿意再张口，我也不会轻易放弃，总是拿着勺子在她嘴边“伺机而动”。有时她吃着吃着就困了，为了让她打起精神，我会用自己的额头碰碰她的额头，用手摸摸她的脸，或者唠唠叨叨地和她说话（虽然她不会有什幺反应）：“我是你的女儿，我来给你喂饭，你要多吃几口啊！”“你看，Z奶奶不好好吃饭，你不要学她。”“小LULU今天真乖，又吃了一大口！”
妈妈不愿坐到餐桌吃饭，沙发是她的“餐位”。每到开饭的时候，首先要设法把四处云游的她带到她的“餐位”前。通常妈妈不肯立即坐下，我们就按照护理员们教的办法，自己先坐下，再拉着妈妈往下坐，坐好用一个垫子塞在她的背后。待护理员们把她的饭菜拌好，再浇上一勺汤，我们就开始给她喂饭啦。
我有一种感觉，妈妈好像已经快要忘记怎幺吃饭了（据说阿尔茨海默症病人到最后就连咀嚼都不会了），所以前面几口总是喂得比较难。一旦把饭菜送到她嘴里，她开始慢慢地咀嚼，肌肉的记忆经过“重起”，之后再喂就比较容易了。现在，妈妈还能吃小半碗菜拌饭，喝小半碗小米粥。当我能把食物一勺勺送到妈妈嘴里时，心里居然还常有“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欣慰哩。
午餐时，电视台经常播放古装片。一勺饭菜送到妈妈嘴里，听到电视里传来一声：“母后大人，用膳啦！”我笑了，也对着已经不认识自己的妈妈说：“母后大人，用膳啦！”
2015年11月13-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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