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巨龙不能花钱，却死死占据着金银财宝
这个问题是可以好好回答的，这可以展示人文社科中的一些视角。请允许我简单讲解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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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先讲两个历史小故事（Little, Religious Poverty and Profit Economy in Medieval Europe）。
六世纪的时候勃艮第有个王叫 Gunthram，他从地里发现了很多的黄金。于是，他就用他们做了一种“华盖”，架在祭坛上面的那种，上面还镶嵌了很多的珠宝。他想把这个装备送到耶路撒冷的祭坛去，这显然太远了，这件事没有能够成功。于是他就把它献给了 St Marcel 的坟墓。他觉得这是好的。
十世纪的时候，在奥尔良有一个主教，他叫 Arnoul。他要造一个教堂的时候也从地底下挖出了很多黄金。同样面对上帝的恩赐，他做了另一个决定：他把这黄金切割开，用它们雇佣工人，购买建材。所以不仅如期完成了原先的建造计划，还兴建了许多其他的教堂。他也觉得这是好的。
这两个故事，放在一起，可以告诉我们什么呢？
首先，不同时代，人们对于金银财宝的理解是不一样的。马克思说，金银天然不是货币。换句话说，在贸易充分发展之前，金银财宝不是用来换东西的。他们自己就意味着很多很多。他们很稀有，能占有就很好。在光线下，他们呈现出许多晶莹的样子，这是在其他的材质中看不到的；它的光与影，因着特定的宗教背景，又可以有通往神圣的意味。因之，财宝是宝贵的，因为他们看着就很宝贵，而不是因为他们可以来买东西。市场还没有发展起来，货币崇拜还在遥远的未来；黄金可以用来展示，可以用来送人（§3），甚至可以用来埋在地下，这就是黄金的用处。这是 Gunthram 的世界，也是巨龙的世界。
然而，货币天然是金银，马克思说的。当贸易发展起来以后，为了方便交易，我们就需要“一般等价物”，金银适合充当这个角色。这个时候，金银对我们的意义就变了。他们可以用来买东西。十世纪的主教 Arnoul 他就是这样想的：“如果上帝带我发现了一笔财富，我要用他来购买最合适的东西，来侍奉上帝。” 这种对于金银财宝的观念是我们更加熟悉的。所以才会有人问：巨龙，他不能买东西，要财宝干什么？
因之，这个问题背后首先是一个时代错置的错误；它把一种商品经济时代的货币观投诸于商品经济成熟之前的时代。
这是对问题的第一种解答。我们引入了两个视角：一是是政治经济学的——在十九世纪的意义上（今天的政治经济学大概在做另一种事情了）；二是历史的或者说文化史的——我们有了一种发现：古代（巨龙）的文化世界，因为后来的观念转变，而被重新想象了；拨开后来的种种观念与想象，还原之前的文化与观念，使历史学者的一项基本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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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还可以进一步探讨这个问题。
巨龙，也许在今天看来是不存在的。但是，对于历史上的许多族群来说，这是他们记忆中非常真切的一部分。巨龙的故事，事实上承载着他们的生活世界。如何从中汲取有意义的信息，需要历史比较语言学、神话学与人类学的通力合作。
然而， 这并不是很容易的。我们先来看一种有趣的、但其实很有问题的认识——这是由之前的一位回答者提供的：
英语 Dragon、法语 Draco 都来源自古希腊语 δρ?κων「龙 / 巨蟒」，而这个词是由 δρακε?ν 演化而来，含义「看守」。换言之，不是「龙必须看守宝物」，而是「看守宝物的就是龙」。古希腊神话中，许多重要的宝物都是由 δρ?κων 守卫，比如赫拉克勒斯盗取的金苹果，还有金羊毛传说，都有这种形象。而且在古希腊，δρ?κων 的形象并不是现代常见的大蜥蜴，而是蟒蛇的样子。
这段论说是从探寻词源开始的，我们可以先介绍一些背后的方法。
历史比较语言学的老师一定会告诉大家：并不是两个词长得像，他们就有渊源关系。我们要找出变化的规律，才可以建立联系的纽带。比如，法语 pain（面包）和英语（pain）是完全一样的，但这完全只是巧合。德语 Straße（街道）和英语 street（街道），看着很不同，却是有“血缘”关系的，因为背后的对应规律可以被证实：元音的开口度通常在英语中变得更小了，有咝擦音（s）在英语中往往会变成塞音，等等，那我们可以确定了（Lyle Campbell, Historical Linguistics: An Introduction）。
因为有严格规则的存在，很多时候，一些词的词源我们并不能十分清楚。
基于已有的研究，我们只能够确定，现代西方语言中的 dragon 来源于古希腊语的 δρ?κων ?(drákōn)。这个词和一个动词很像，δρακε?ν ?(drakeîn)，它的主要意思是看。现在的辞书普遍认为二者之间可能有关系，但我们并不能确定（OED）。即使确实有关系，dragon 到底来自 δρ?κων ?(drákōn) 哪个意象？是看么？还是看到了？或者真的是看守？如果我们依据 OED 给出的猜测，dragon 来自于“δρακ- strong aorist stem of δ?ρκεσθαι to see clearly”，那会有新的问题。Strong aorist 的话，更接近的语义是，“啊，我看清了”，这和龙的关系会是完全不同的。.
这些是我们不能确定的。面对古代的事情，许多事情是我们不能确定的——只能猜想然后存疑。把不确定的事情当成确定的成果，这种做法是危险的。如何基于不确定的事情，基于一定的方法，提取更多有意义的信息，这往往是工作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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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学的研究可以帮我们更进一步。
对于相信巨龙神话的族群来说，巨龙象征着族群共同的敌人。大家彼此分享了对于共同敌人的想象，就可以更加紧密地团结在一起——今天也是这样。在一些故事中，它象征着外部威胁。杀死巨龙，获得敌对部族的财宝，这意味着对境外敌对势力的胜利。所以，巨龙守着财宝，有些时候，就是因为人们愿意想象敌人是有很多财宝的。
我们还可以进一步向前探索。还有一些时候，巨龙象征着恶的观念——不是具体的敌人，而是会威胁部族的观念。这有哪些呢？有很多，比如贪婪。但这里最相关的一点是：对财宝的收集。这是一个恶，不仅仅因为贪婪，还是当时社会的一些特点造成的。对于这些族群来说，他们内部的一条重要纽带就是礼物的交换。你给别人一样东西，别人回赠你一样东西，你们之间就建立了一种信任，一种关系。回赠因此是一种义务。Bronis?aw Malinowski 关于 Trobriand 群岛的研究已经非常经典了：你收到了项链或者手链一样的小玩意，你就需要回赠；重要的不是你回赠的东西有多好，而是回赠这个行为本身。
今天我们更熟悉的人类学家是 Marcel Mauss，他对于礼物交换的研究在人文社科领域大概已经无人不晓了。他的书中有一点很有趣：对于那些有萨满信仰的部族来说，这个世界并不仅仅是各种东西还有神，还有各种灵魂的在场。你把一个东西送给别人以后，你其实就是把这个东西承载的灵魂一起与对方分享了。如果对方不回赠你，那么他一定就是在伤害你，所以，双方就结仇了。我想起最近一位朋友发了一个微信圈：爱情不是交换，就是礼物。我想，在 Mauss 的意义上，真是礼物。表白的时候就把自己的灵魂一起送出去了，对方不回赠的话，那就结仇了。怎么办呢？
还是回到巨龙吧。
在一个部落中，领导者有许多义务的。习惯与传统默认了许多事情。比如，对于任何战利品，他有权主持分配的。他可以自己留下很多财宝，但不能藏起来，他必须展现出来，展现这个部族的力量。同时，他也必须把相当的财宝送给他的人，这既是一种赏赐，也是一种礼物。所以当巨龙把财宝藏起来、且不分给别人的时候，他已经犯了两重罪了。他没有展现族群的成就，且，他破坏了整个基于礼物交换的社会结构——这个族群的团结就受到了威胁！
在这种意义上，更加简单地说，巨龙之所以守着财宝，是因为人们需要领导者能够分享财宝，且人们需要一个反面典型。而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巨龙的世界是基于礼物而不是基于市场经济的。这又回答到了一开始提到的著作：Little, Religious Poverty and Profit Economy in Medieval Europe——在欧洲，从礼物的世界进入真正意义上牟利的、贸易的世界，要在十世纪以后。当然，这一观点又基于 Marc Bloch 的巨著La Société Féodale （封建社会，1939-1940）。这要以后有机会再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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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也是非常初步的探索。
相信巨龙的部族跨越了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各自背景都不相同。在写 §3 的时候，我想象的首先是《贝奥武甫》的世界（Cf. Stephen O. Glosecki, Shamanism and Old English Poetry）。但我只是泛泛而谈。如果我们真的选择一只巨龙，以及他所在的史诗与社会，我们还会需要更多的方法。我们需要进入语文学的传统，我们需要真的进入历史比较神话学（Cf. Calvert Watkins, How to Kill a Dragon: Aspects of Indo-European Poetics）。
曾经，有可能，我是学这个的。然而，这种可能并没有实现。和许多曾经的文字一样，以上，都是那些都是留在了过去的自己。
客官，这篇文章有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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