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应
2015-10-06 13:06:59 | 来源:新浪微博 | 投稿:夏天不曾离 | 编辑:小柯

原标题:适应

每个人的生命中,总会有一段愁云惨淡的时期,而且往往不止一段。

那时,爸爸多次出入医院,短短一年内,动了两次手术。妈妈陪着他住过三家医院。爸爸睡病床,妈妈睡在那种又窄又矮的家属陪护可折叠小床上。其中一次是因为痔疮问题。术前痔疮总是掉出来,爸爸每去完一次厕所,妈妈就要戴上手套用手指帮他把痔疮挤回肛门里。术后,又因为肛门狭窄排便困难,妈妈每天用手指帮他把粪便挖出来,然后帮他洗澡,上药。一天夜里,所有人都睡着了,爸爸一个人爬起来上厕所,出来后走进了病房里,拍醒了正在熟睡的一个病人。

“你怎么睡了我的床?”

“你的床在那边,你看,你的老婆睡在了床的旁边。那才是你的床。”那人带着极压抑又不好发作的不耐烦指着。

爸爸顺着男人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沉默了一瞬,如梦初醒般,“哦,对了,我的床在那边,不好意思啊。”

妈妈开始变得躁狂,歇斯底里。并且越来越唠叨,我白天上班,闲时会打个电话给她问问爸爸的情况,妈妈会像话痨子一般,说很久很久,直到我说,妈,我要工作了,她才收线。有时,她会给我语音留言,没完没了地诉说着同一个问题,有时我会听完,有时会听一半就按掉。其实我挺害怕接到她的留言。总是有一股悲伤的气息笼罩而来,让我窒息。妈妈从年轻时候开始,脾气就很火暴,是一个十分急躁的人。但那时的她火爆之中却带爽朗,会让人觉得佩服。不会明知故问,不会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我讨厌那种带着谦卑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现在,她每天摆弄着行动不利索的爸爸,在给他换药时左右上下的指挥着,往往动口又动手的说完一大堆指令,爸爸僵硬的身体依然如木头一般无法配合她,她便会失却耐心的声音高亢起来,有时极烦躁的时候甚至用力拽他,这时爸爸会说,“我是人来的,好不好。”语气中带着无奈与哀求,唯独没有火气。想象一下这句话,“我是人来的,好不好?”是的,没有火气,只有哀求!妈妈会瞬间冷静下来,但仍然说着,“人又怎样?有见过这么蠢的人吗?”但明显语气缓了下来。最后,爸爸会说,“谢谢你,真的谢谢你照顾我了。”

爸爸变着各种花招“折磨”着妈妈,例如爸爸会忽然间躺在床上发抖,四肢都在抖,说自己呼吸困难,或者说发噩梦了。可明明他的眼睛一直就没有闭上过。头一两次,妈妈真的被他吓到了,吃药按摩安抚都不见好转,便坐在床上不停的磕头,求各路菩萨。爸爸见妈妈不停的在床上磕头,他也坐起来一起磕,渐渐的,爸爸的呼吸平缓了,身体也不再发抖。有时爸爸还会让妈妈打电话给我,让正在上班的我也快点回家看看他,因为他觉得自己快死了。我单纯的觉得爸爸只是特意让妈妈措手不及,但妈妈却浑然而不自知,只是加倍的觉得疲惫与绝望。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这样的日子,却知道自己只能一辈子的照顾他。正如爸爸的刻意源自于他身体的变化、他的恐惧、他的忧虑与抑郁,还有,他对这个女人的爱。

他的爱很简单直接,健康时就是无条件的对她好。磨难时,就是无论如何也要相缠相依。他们不是那种结婚后依然像情侣的夫妻。爸爸也不是那种很会体贴浪漫的男人。但爸爸是极少的很温柔的那种男人,温柔中带着随和,他去哪里都喜欢带着妈妈,总是出双入对。他很少单独去会朋友,有时朋友约吃饭,他也总是和妈妈一块去,除非妈妈说她不想去了,他才会自己一个去。他的朋友都很尊重妈妈,觉得妈妈长得好看,口才又好,又能协助爸爸做生意。反而爸爸是很少发表话语的人,总是脸带微笑的倾听别人,偶尔插上一两句,也是中肯和别人爱听的话。直到爸爸发病的一两年前,我偶尔半夜起床上厕所,还会听到爸爸妈妈两人盖着同一张被子,在漆黑房间的床上躺着聊天。闲聊着家常,聊着这些年来的经历,爸爸会鲜有的变得多话,像孩子般与妈妈诉说着自己的想法,这时妈妈反而会变成聆听的那个,附和着爸爸,偶尔也发表一两句自己的看法。那时候的日子虽然难熬,虽然每当有这样的时刻,往往是他们因为生意问题、家计而失眠,或因为那天晚上妈妈可能刚刚和爸爸吵完架,但他们会以这样的方式和解,我知道他们会携手度过每一个难关,我会安然的爬回自己的床上,安心的睡大觉。

直到那一个晚上,爸爸第一次入院。入院前,他还极力的忍着,虽然他的舌头已经完全肿得无法清楚的说话,可依然安慰着流泪的妈妈,我和妈妈以为他中风,看了几个医生都查不出病因,却说不是中风,可看起来也不像是普通的发烧。反复的吊针,用药,一支支针管扎进血管,却不见好转,后来查CT说爸爸的脑里长了一颗瘤。一切症状都是跟那颗肿瘤有关。那颗肿瘤,成了爸爸生命中最难跨越的一个难关,那颗肿瘤由爸爸多年来被建立与被打破的观念所汇聚而成,里面盛载了爸爸对生命所有的质疑与不解。

爸爸开始了与医院为伍的日子,早上8点开始,要一直吊针到下午两点,爸爸急速衰老,从心到身体。从前的爸爸不认老,即使他样子因为岁月和波折而显老,但他总是说,爸爸的心境最是年轻。可那段日子,爸爸的口头禅是,我已经老了!妈妈悉心照顾着他,但闲时,妈妈总是在手机里阅读新闻、看预告片、与朋友聊天。那是一个爸爸无论如何再也无法走进的世界。那个这么多年来,唯一爸爸无法与妈妈共同进退的世界。爸爸变得沮丧,只能用睡觉消磨时间。那应该是爸爸活这么久以来,睡眠最充足的一段日子。可爸爸却没有因此而精神好转,反而更是萎靡不振。从前爸爸自己经营生意,从采购到制作到售卖都亲力亲为,那时候睡午觉是奢侈,假期也是奢侈。可爸爸却神采飞扬。有一次,爸爸问妈妈,“咱们打算在这里住多久?以后偶尔来住一下是可以的,但住得太久也不太好。”那天刚好是我的休息日,我过去医院看望他。

发生什么事了?!

我突然感觉到很害怕。爸爸是把这里当成了旅馆了!!我记得爸爸一直是一个很喜欢旅游的人,小时候,他总是跟我说他去过的很多地方的故事。那些故事会让我觉得,爸爸是一个活得自由自在的人,他不该靠岸,就该一直在路上。是什么让他停下来,安心在一个地方生根,踏实的生活?我一直很好奇。如今我看着把病房当成了旅馆的爸爸,我的心像吃了黄连一样苦,可爸爸却是用一种很淡然、带着微笑的语气在问妈妈,那苦,因为爸爸的淡然弥漫到我全身,渗透进我的心。

自那以后,爸爸目光散涣,常常盯着一个地方看很久很久,然后盯着墙壁说自己看见了大海,有人在上面打渔。即使出院后,爸爸的目光也再没有聚拢回来,也没有了以往一贯的温柔笑意,有的只是呆滞,一眨也不眨的的呆滞。我带着哀伤的目光打量着他,他会说,你怎么这样看着我。那一刻,我又觉得,其实爸爸什么都知道,包括我们对他的打量与试探,我们的怜悯与鄙夷。

妈妈日复一日的照顾着一个病人,是变本加厉的躁狂,常常用刺耳的声音说着“我保你大了,真的!你现在怎么啦,过来一点点啦,腿再抬高一点点!我无法上药,你这样叫我怎么上?”然后又会在自责中沉默。爸爸任由着他摆弄着,既没有反抗,也没有申诉,就如一个木偶人,尽量的配合着,身体却根本不受指控。那一刻,我会觉得那是一种委曲求全。有时妈妈会哭着对我说,“我知道自己那样不对,过后想想,我也很自责,可是我真的控制不住的爆发,控制不住!”接着又说:“现在我跟他是真的没有一丁点的共同话题。”有时候妈妈睡着了,爸爸会一遍一遍的唤她,妈妈不理他,他便走进我的房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我只是觉得跟她比较聊得来。”眼睛却像是受伤的迷途不知归返的孩子。可我知道,爸爸是真的没有责怪过她。爸爸明白一切,就如他从前一直帮助人,妻子、兄弟、父母、儿女,身边的每一个朋友,只要他们有困难,需要他的帮助,他就会仗义的伸出双手。他的手掌宽大厚实,总能带给人温暖。可他从来不知道,他可以帮助任何人,却唯独帮助不了自己,帮不了自己摆脱孤独感。他感受到身边最亲近的人对他的渐渐疏离,却依然如以往每一次一样,唯独没有办法去改变,去让局势停住,仍然只能如以往的每一次一样,去默默承受。可是他的信任与宽容已经被透支得太多太多,连同欢笑、乐观、希望、信心、勇气一同被生活消磨殆尽。

一天午后,爸爸在家中睡午觉,妈妈打算呈着他睡觉期间去买菜。爸爸睡得很沉,妈妈开门关门,隐约中听到下楼的脚步声音。爸爸忽然坐起来,仓促的穿上了拖鞋也跟着下楼去了。妈妈拿着购物袋独自走在路上,目不斜视,不急不缓。忽然间,爸爸一手捉住妈妈的肩膀,妈妈吓了一大跳,回头看见了急匆匆追赶而来还微微喘着气的爸爸。爸爸劈头就问,“你去哪里?你是要去取钱吗?”妈妈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对于一个明明正在睡觉的人忽然出现在自己的身后感到莫名其妙。说,“不是的。我只是打算去买菜,回家煲汤。”爸爸说:“是吗?我和你一起去吧。我觉得你最近很古怪,刚才也走得那么急,生怕被人发现一样。你是要去取钱吧?”妈妈忽然明白过来,瞬间火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要拿光你的钱吗?你还有多少钱可以被我拿?”爸爸说:“反正现在去银行把存折里的所有钱都拿出来吧,咱们一人一半分了。”“神经病,要拿你自己去拿,拿光它,我一分不要。”妈妈生气的调头走。爸爸追上去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拿了,不拿了,我陪你去买菜。”后来妈妈和我说,“他居然不相信我,他现在居然都不相信我了,如果年轻的时候知道他现在是这样不信我,我当初才不要嫁给他。”我沉默。我知道,他不是不信你,他只是不再信他自己而已。可我不知如何向妈妈解释。我听到叔叔和姑姑们劝慰爸爸让他看开一点,不要想太多,一切放下就会好。爸爸笑了一下,过了很久忽然问道:“什么就放下?”叔叔和姑姑们可能根本没有想到爸爸会有此一问,支支吾吾的说了一大堆解释何谓放下,爸爸笑听着,最后笑着说,“嗯。”

爸爸就是这样。

我总是试图去读懂他,可每次在我觉得我已经懂得了他的时候,又会发现,其实我根本不懂爸爸,我懂他的,不过都是我的自以为是。可妈妈却已经见怪不怪,她会说:“现在他有自己的价值观,现在是我们不理解他而已。”

可我还是会因为爸爸显露出曾经的一点点似曾相似而欣喜。

一天周末,我独自一人坐在客厅里。爸爸忽然走过来问我,“为什么周末不上街去玩?”我记得我从前很喜欢偷偷溜出去玩。可那个时候爸爸妈妈的生意很好,妈妈总是不够人手,巴不得我有时间也帮她顾看一下。可是我却总是不乐意,捉住机会就想往外跑。回家后总是偷偷摸摸的溜进房间。妈妈看见我就会骂。可爸爸会对妈妈说,“孩子们长大了自然喜欢往外跑,你看开一点。她现在不去玩,以后工作了更没有时间去玩了。”爸爸从来不会像妈妈一样什么都喜欢挂在嘴边,他不会邀功,就是默默的笑,因为我的高兴而笑。甚至不屑于说出这是他为我做的。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爸爸,你会好起来吗?”

“会的,可是你总得给时间我去好好适应。”

生活总是有各种能力让你改变初衷,让你面目全非,让你讨厌你曾经深爱的人。

对于爸爸,我始终带着遗憾。不禁令人觉得生活太残忍。因为我太清楚他讲的每一句话作出的每一个微小举动背后代表着的复杂情绪,他所希望实现但生活没有给他的东西,这个一生都比其他人更为积极进取的人,如何被生活打破再打破,重组再重组,因为比起面对,更为颠覆的是承认,在承认中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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