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一个小实验
去年夏天搬来纽约的时候，给两个小孩找学校让人大大头疼了一番。我收到哥伦比亚的录取通知已是二月底，彼时小学和幼儿园的入学申请早已结束。
偌大的纽约，去哪读书好呢？
在子女的知识教育上，我是位粗心又用心的家长。来纽约时他俩的英语只有How are you的水平，我也不确定他们是否知道4+3等于几。儿子5岁已能读报，很多人问我是怎么教的，我说我不知道。他是自学。但是，在深圳时我为孩子上学搬了两次家。我认为给小孩选择环境是父母最主要的工作。
怎样算好的环境？有的家长喜欢课业抓得紧的，将来能考进好的大学；也有的家长喜欢轻松活泼一点的，给孩子一个愉快的童年。我觉得两种都不错。有的孩子好学好胜，竞争激烈的重点学校会很合适。而有的孩子天份在一些课外兴趣爱好上，应该在宽松的教室里充分放大。说希望小孩快乐成长的家长，多半是自己以前没玩够；过分望子成龙的那些，往往见识过社会的极致残酷。可是，读书的是孩子不是家长。
我把离哥大较近的所有小学校和幼儿园上网查了一遍，并且约见了老师，参观了其中几所。半个月后，几所名声极佳的私立学校发来了录取通知。公立学校不用申请，只要住在学区内就办理入学。那么，到底去私立还是公立呢？
我一向对国际学校不以为然。或者说，我对传统应试教育没有恶感。早恋，逃学，抽烟，泡吧，这是中国中学生的青春期标配剧情，说明应试教育的缝隙其实是很宽的。千篇一律的应试教育里走出了各种各样的人，因为家庭才是改变人的一剂猛药。美国的情况不太一样，私校有悠久的历史。某些幼儿园一年学费三万美金，还需提前两年轮候，家长们找关系挤破头的激烈场面丝毫不逊于中国。
一位朋友说过一句很经典的话，在纽约让孩子上私立还是公立，就像要我决定是吃饭还是要饭一样。
这让我产生了犹豫。吃饭的到底好在哪？要饭是不是就真那么糟糕呢？两个小孩性格天差地别，左右无法取舍，我决定进行一次教育小实验：
儿子进公立，女儿进私立。
我为儿子择出一间纽约市教育部评分名列前茅的公立小学，然后在学区内找到了住处。女儿去了一所具有五十年历史的幼儿园。由于有家长丰厚的捐款，这所公校的硬件设施并不逊色。私校教师的素质是略好些的，不过大抵是半斤与八两的区别。孩子是一样的孩子，大人不是。
开学前，我去幼儿园开第一次家长会。进去吓了一跳，金碧辉煌的大厅里爸爸们穿着礼服，妈妈们的头发吹得一丝不苟，戴着珠宝钻石喝着香槟，交流着毕业后打算升往哪所名校，暑期去了哪里度假。分明是一场成年人的社交派对。开学后，这样的正式社交几乎每月都有，Dad's night out, Mom's night out, annual dinner gala等等，名目繁多。匪夷所思的是，一系列活动都大字注明：仅限成年人参加。
公校的家长不大热衷这些。他们来自白领阶层，工作繁忙，认为这种客套的交际并没什么实用性。偶一为之，基本都在街角的酒吧解决，买杯十块钱的威士忌即可聊上三两小时。
我作为不多的有色人种和新面孔，最初在两边的聚会中都显得形单影只。很少有人会主动过来搭腔，在大家的印象里，中国是个和北极一样遥远的星球。有人刻意无视我，也有人当面讽刺我，大概因为他们唯一打过交道的中国人是家里的保姆。
过得一阵，往来几次厮混熟了，我又给家长委员会捐钱出力，大家很快也就其乐融融。
我时而想起每天教儿子写作业的同桌Amani，和女儿手牵手上学的小姑娘Evie。孩子们为了和他俩交流苦练中文。儿子第一次举手回答问题的时候，全班跳起来为他欢呼。可他们的父母不是。
孩子们一起坐校车，一起做实验，一起上体育课。可他们不会周末一起去公园，圣诞节也不会收到贺卡。 甚至在学校餐厅他们都不会坐在一起。真实的世界是白人孩子们放学以后结伴去上棒球课，黑人和拉丁裔孩子则通通奔赴收费极低的课后托管班。亚裔有点无所适从。
就像魔法会在午夜失效，人人生而平等的美国梦只是一场梦而已。种族不是美国的问题，它是美国一直以来的基本规则之一。就像红绿灯于交通，它执掌着美国的一切秩序。
美国让全世界相信教育是人生的点金石，是灰姑娘的仙女棒。可事实上，1994年美国家庭财产最多的25%，十年后有仍有92%处于社会的富裕阶层。而十年前身处贫困线的人，十年后有61%还在原来的地方挣扎。
教育不过是富人的锦上添花。
我感到自己进行的这场实验是如此滑稽。这不过是一个昂贵的新型旅游项目，是一记看似花哨实则畏畏缩缩的安全球。珠宝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它的主人不会发光。我也无非是这样一个人而已。
我带孩子们加入了那个课后托管班。在学校走廊里，当着所有同学的面走向那群为数不多却自成一国的孩子。他们用便宜的彩纸做草裙，在浅窄的教室里玩旧积木，打非洲鼓，唱hip hop，渐渐跳起街舞来也有点样子。圣诞前夕，他们见到一位黑皮肤的圣诞老公公，收到了来自纽约的第一份节日礼物。
人永远不可能真正平等，这是历史前进的原始动力。我们甚至无法切身感受站在身旁的这个人。但我想可以试一试。
这个班级在地下室，四面无窗。几年后， 应该会有极少数的幸运儿得以登上地面，而让底下的大多数不至于绝望。
可他们的希望是什么呢？
这是一个让我感到威胁的问题。 也是一个真正值得实验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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