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孙悟空三打白骨精》

2016-02-14 22:50:28 | 来源：新浪微博 | 投稿：营养师顾中一 | 编辑：dations

原标题：也谈《孙悟空三打白骨精》

2016电影版《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技术上是很有诚意的一部大片，票房也比较成功，但在我看来，并没有搞懂三打白骨精是怎样一个故事。
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在《西游记》里只有一回，不像很多降妖伏魔都有三四回的篇幅，但故事却讲得非常精彩。

这个故事的精彩和大部分西游故事不同，不在于妖怪本身的力量有多大，法宝有多神奇。譬如《西游记》中许多降妖打斗，作者都要编上一段韵文吟唱一番，但到白骨精，只说“那大圣棍起处，打倒妖魔，才断绝了灵光”，几乎没有任何描写。
故事精彩和耐人咀嚼之处，主要在于唐僧、孙悟空、猪八戒三人之间微妙的关系。唐僧肉眼凡胎，认不出妖魔，其实不是很大的问题，只要相信悟空的判断力就行，问题在于他和孙悟空之间的信任被破坏了。
悟空在五行山下压了五百年，是唐僧解救了他，恩同再造，唐僧之前一路遇到很多危难，又主要是靠悟空才脱难的。二人的关系，应该说是牢不可破，但偏偏出了问题。问题在哪里？
唐僧本来还是比较信任悟空的，但悟空几次打白骨精，在唐僧和小姑娘老大爷正在亲切交流的时候，大吼一声“妖怪”，一棒就打下去了，从不先征求他意见，等候他的指示。打对了，就显得你孙悟空英明神武，我唐三藏愚蠢无能，师父的面子往哪里摆？所以如果证明是妖怪，唐僧会很不爽。对唐僧来讲，会有一个很强烈的心理趋向，去否定悟空的判断，维护自己的尊严。是不是妖怪，就从一个客观的判断变成了师徒间的主观矛盾。
再说八戒，高老庄有漂亮老婆等着他，所以取经路上他是意志最不坚定的一个。对于悟空硬把他抓去取经，他是很不满的，悟空仗着自己有本事，经常笑话他，张嘴呆子闭嘴high货，八戒也怀恨已久。所以一有机会就会挑拨。一开始他被美色所迷，可能确实分不清对方是人是妖，后来未必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反正猴子这家伙讨厌，让师傅念他几句紧箍咒治治他有什么关系？就算事态恶化，赶走了悟空，自己就是取经的顶梁柱，能到西天固然是好，到不了西天，大不了回高老庄去。所以八戒一口咬定是人，站在了悟空的对立面。
对唐僧来讲，他也知道自己肉眼凡胎，底气不足。但八戒也说是人，就给了他一个很强的支持。你孙悟空是齐天大圣火眼金睛，人猪八戒不也是天蓬元帅见多识广？为什么我要信你不信八戒？一个你讨厌的人说你讨厌的话，一个你喜欢的人说你想听的话，是个人都会更倾向于相信后者。
这时候，悟空自己也陷入了一个怪圈。他总觉得问题是白骨精一直没打死，等干掉了妖魔，师父就相信自己了。既没想到活捉白骨精让她自己招供，也没想到先向唐僧请示再动手，每次都是当头就打，关系只能越来越糟糕。他不明白问题的根源在自己和唐僧、八戒的关系已经从合作变成了对立，一厢情愿地以为拿出证据师父就相信自己了。问题是你对了，师父和师弟一直以来都错了，人家的面子往哪里摆呢？好比现在网络上吵架，你骂我白痴我骂你傻逼，你摆出证据，我就会乖乖认错，承认自己是白痴傻逼了吗？不可能的。一定会想方设法否定你。
中间有一些对话颇有意思，显示出作者的饱经世故。悟空第一次打白骨精，唐僧要赶走他，悟空居然说“你不要我做徒弟，只怕你西天路去不成”，情商就很低。话是实话，但在唐僧看来简直是赤**的威胁，效果可想而知。后来悟空打了感情牌，说我回去不要紧，但是师父的大恩大德还没有报。唐僧听着就受用多了，所以也就暂时回心转意。可惜悟空一直没有领悟这里面的区别，下次还是犯同样的错误。
在师徒关系的不断滑坡之后，悟空最后一打，白骨精被打回了原形，变回一具白骨，应该说是一个强有力的证明，可到了这地步，客观证据有什么用呢？八戒一个障眼法就解释过去了，对于已经完全不信任孙悟空的唐僧来讲，钻进了“悟空打死人冒充妖怪来骗我”的逻辑下面，一个人变成了白骨反而更证明了是悟空在耍诈。
类似的事情，生活中每天都在发生，比如你亲戚朋友以为自己短信中了大奖，要去给骗子汇款，你骂他说“你是傻逼吗，这也能信？”他首先就会很不高兴，抵触的情绪起来了，甚至觉得你是妒忌他发财想阻挠。这种情况下，你再说什么他都不会听。
顺带说一下，沙僧这个人的态度也是颇值得玩味的。这一回书对沙僧着墨很少，电视剧把沙僧拍成了和事老，其实沙僧什么也没有说没有做。沙僧可能知道悟空是对的，但那又如何？犯不着为了师兄得罪师父。而且沙僧对悟空应该也是有不满的，悟空和唐僧吵架，话里话外说什么“只是你手下无人”“八戒沙僧救不得你”，完全否定了两个师弟的能力，沙僧听了肯定也不高兴，自然也就懒得出来说话了。可笑悟空还不知道已经得罪了沙僧，临走时还去跟他说“贤弟，你是个好人，却只要留心防着八戒言语”，也不想想沙僧为什么不帮自己说一句话。
所以三打白骨精，恨逐美猴王，实际上讲的是每个人出于自己的私心、虚荣、偏见和固执造成的悲剧。故事的三方都各有各的缺陷，唐僧和八戒的问题比较明显，悟空看似悲情英雄，但很多做法也不妥当。假如你在公司或单位里学孙悟空的做派，又没人家的本事，保管死得比他还惨。读《西游记》应该读出来的，既是一群人怎么克服自己的缺陷磨合在一起的故事，也是一个人如何自我反省和修行的过程。
2016电影版里，上面说的一切几乎都荡然无存。白骨精变成了厉害无比的妖后，为了故事的戏剧性，这个改编还是比较合理的。原著中白骨精和黄袍怪的故事本来就是唐僧和悟空合而分，分而合的一个故事的上下部分，反派合成一个紧凑多了。动画版《金猴降妖》就是这么改编的。
但是在电影版里，唐孙猪三个人的互动、师徒之间不断误会、关系恶化到最后决裂的过程全都被去掉了，这是更致命的失分。首先是八戒的出身改得面目全非，中间挑拨的戏份也完全去掉，这样一来，唐孙的关系恶化中最重要的催化剂就没有了。
第一次悟空打死白骨精及其手下幻化的老太太和两个女儿，唐僧很生气，但是孙悟空很快上来找他主动修好，几句话以后，二人居然说笑起来。这个地方处理得很奇怪，要么唐僧认识到是自己错了，要么还是认为悟空打死了三个人，就算勉强容忍，心里的疙瘩不可能轻易化解掉。但在电影里事情就这么糊弄过去了，那么唐僧是糊涂，还是糊涂呢？后来二人又经历了一些危难，悟空几次救了唐僧，干掉了一些妖怪，关系似乎更融洽了。最后师徒几个在万民欢呼中出城，孙悟空此时打死了白骨精幻化的小孩，唐僧暴怒，把他赶走，这种毫无铺垫的决裂就非常突兀，此时再渲染悲情，也很难像原著以及老版电视剧中那样引起观众的共鸣。
后面的改编就更一塌糊涂了。悟空一走，唐僧就被白骨精抓回洞府，这时候唐僧没有表现出一点“原来我冤枉了悟空”的愧悔，忽然之间变成了一副得道高僧的做派，居然舍己为人，要帮白骨精度化去了。原来白骨精生前是好人，被人害死了之后因为怨念才变成了恶魔。所以整个故事的重心，就放在了怎样帮助白骨精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上。
说一句题外话，白骨精的洗白不光是这个电影版的，之前在几部新版电视剧里都有类似的设定。这个设定的变化蛮有意思，在革命叙事版本的西游记里，白骨精是绝对的邪恶化身，是阶级敌人，一定要消灭干净。太祖诗云：“一从大地起风雷,便有精生白骨堆”（后来郭沫若直接把江青比成了“精生白骨”，不知太祖知道作何感想）。老版《西游记》基本是这样拍的，后来时移世易，新近翻拍的几版西游记里就不承认有这种绝对的邪恶，而认为人性本善，白骨精也是可怜人，是可以拯救的。这种三观上的差异这里不去讨论，但不管怎么说要表现得深刻、动人，就一定要有对人性的洞察力。像这部电影里的唐僧，自己的事情都搞得乱七八糟，连人和妖都分不清楚，还要去度化白骨精，你有这个力量吗？
电影的解决方式很简单也很粗暴，就是把唐僧表现得越来越圣母化，最后为了让白骨精不魂飞魄散，能重新做人，不惜放弃整个取经大业为她去死。故事的主题也就完全变成了唐僧如何牺牲自己，拯救白骨精。也不想想你牺牲自己不要紧，取不到真经怎么去解救天下苍生呢？佛经中诚然有割肉喂鹰之类的故事，但这种不近人情的牺牲让唐僧从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变成了一个空洞的”圣僧”符号，能够感动观众吗？
这种改编的问题还在于，唐僧的形象塑造得越高大伟岸，原著中唐孙的矛盾就必须越被削弱淡化，故事也就越虚浮无力。最后不是唐僧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而是悟空被伟大的唐僧感化了！到了这一步，原著的精髓可以说丢得几乎不剩下什么了。
《西游记》并不单纯是给小孩看的打妖怪故事，里面有很深的哲理。但这些哲理“极高明而道中庸”，并不离我们的生活太远，每个人细心读来都会有感悟。如果买椟还珠，只要降妖伏魔的超级IP，扔掉似乎简单的原著故事，用一些没有真正体悟的空洞佛理、禅机来充门面，不管视觉上多么成功，在最根本的地方都是缺乏生命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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