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十世之哑（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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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十世之哑（承）

2016-01-19 20:45:20 | 来源：新浪微博 | 投稿：是罹九不是羅九 | 编辑：小柯

原标题：【原创】十世之哑（承）

承

自围场那一日患难后，不苦与长川倒真正亲近起来。

一个收敛起从前的冷淡阴郁，一个更将其视为心腹知己，日日朝夕相对、同进同出，比之嫡亲兄弟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次年春，储君之议尘埃落定。

皇帝拗不过一干老臣的拳拳心意，终立长川为太子。不久后，又将阿蛮公主指婚与战功赫赫的定远侯次子。而不苦，则随太子从皇后宫中搬去太子府邸，连带着令前朝、母妃的家世也一齐站进太子之列。

眼见诸君之势日益壮大，不苦却连半点儿能上位的端倪也没看出来。

正是人间四月，春深时节，落了百花纷繁，添得一派青葱。

下月是不苦十六岁生辰，到了能自立门户的年纪。皇帝将南华宫赐与他，更给了他一个掌管宫中禁卫的职务。他的确是最偏爱这个儿子的，又怜惜他不能说话，才破例给他这份权位，好让他即便将来遇上什么变故，也有自保的余地。

他问不苦，“想不想当皇帝？”

不苦摇头。

他又问，“说的可是真心话？”

不苦点头。

皇帝沉默下来，好一会儿才叹出一口气，宽慰又无奈的说，“好孩子，是朕委屈你了！”

不苦看了看皇帝鬓边的斑白，又想起长川的面目，便撩袍落跪，郑重的俯首顿地——他做了一个决定，让长川去当皇帝。他要帮他，或说是借他来帮自己。他恨透了“注定”二字，更不愿就此认命。既然是赌，则理应一搏，即便他的对手、是佛海无边的西天与万劫不复的幽冥。

皇帝有六个儿子，二皇子七岁时夭折，现今宫中还有五位。

长川行三，不苦在五。老大资质平庸，终朝都沉溺在些玩物里，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老四文武品行都很好，只可惜有一半胡人血统。老六还小，一派天真烂漫，最喜欢他的三哥和四哥。

这样看来，只要长川不出什么大错，顺利登基应是不在话下。

他也到了该立妃的时候，若选对人家，则更能如虎添翼。

然长川却对此毫不上心，纵是皇后费心张罗，他也是这个看不上那个不顺眼。悄悄的还同不苦抱怨，怎么尽是些庸脂俗粉。

不苦觉得好笑，写了句眼高于顶给他看。长川则道，若她们能有五弟一半样貌，我也认了。不苦白他一眼，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轻浮。

到了生辰那日，皇后特意张罗了一台戏请不苦来看。演出的是时下最负盛名的民间戏班，唱念的也不是宫中能见的戏码。长川和不苦分坐在皇后左右，穿着簇新礼服，一派天伦惹人艳羡。

不苦仍很喜欢听戏，只不像从前那般只顾着看戏外的人了。而如今的戏文，早已非前朝余韵，过了这许久，那些旧时曲调也难以再记起。

前世的情深刻骨，仿似真的、就随黄泉路上的两厢擦肩，和这一番轮回而消磨殆尽。这不禁教人怀疑，传说里的宿世姻缘和喋喋不休的辗转悱恻，又有几分真假？还是该怪自己薄情，抑惑原本、就是无情呢？

——情爱？

不苦露出些笑来，又微微的叹了口气。

一场好戏作罢，便是饮宴庆贺佳宾芸芸。皇帝亲临封赏，给足了不苦荣宠颜面，也头一遭教旁人真切的体会到，这个哑巴皇子倒也轻看不得。

喧嚣热闹了一整日，不苦带着三分醉意回宫，颇为疲乏的坐在廊上。

无风，园中花木兀自摇曳起来。遂一道红影蹁跹，施施然落到不苦三步之外的距离。那红影化成少女模样，绯衣白面，透着鬼气森然。她的相貌娇美，只双手枯瘦、布满了狰狞伤口。

她是只野鬼，不知因何留下，也忘了自己是谁。被困在这阴阳夹缝里许多年，终朝寂寥，闲得发慌了就出来吓唬人当消遣。

不苦搬进南华宫的第一天，她就现身了，虽做尽了骇人阵仗，不苦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她很寂寞，而不苦看上去，似乎也很寂寞。如此这般，她便将他当成了朋友。

“你可算回来了，教我这一日好等！”

不苦摊开手，示意自己也无可奈何。

那鬼也不计较，只笑盈盈转了个身，跃到花枝上坐下，“我从小桃和胡海那儿听来些趣事，便想着要告诉你。”

小桃是宫中桃林里的花精，胡海则是躲在太子府的痴鬼。

不苦点点头，如往常一般去听她的鬼话。

“第一件是同你有关的，你之所以哑了，并非那白胡子老头儿糊涂，而是有人蓄意下毒。”她看着他，目露几分狡黠，却不把话说尽，只又道，“这第二件嘛，便是你那太子哥哥，他呀......”

她的笑容浮起几分暧昧，还刻意拉长音调，摆明了要吊人胃口。不苦却一副你说也可不说也可的神色，从容淡漠、波澜不惊。

那鬼撇了撇嘴，待要说话却听见一阵脚步，便袍袖一挥隐去身形。

不苦循声望去，是长川来了。

他换了身鸦青云纹的常服，碧玉昝冠，罗靴锦绣。比之白日里的庄重，更显出许多温文。不苦没有起身，只靠着栏杆懒洋洋的冲他笑。

长川走进来，倾身近看了看，打趣儿道，“五弟可是醉了！”

不苦点头，又摇头，顺着他的话装模作样。

长川笑起来，拿轻语调又说.，“坐这儿吹冷风，仔细明日头疼。”

他已俨然是个青年人的模样了，说着这样的温言软语，倒很有些风流态度。不苦莫名觉得好笑，目光一转，便瞥见他身后的侍从，手里捧着个长长的锦盒。

长川转身，亲手将盒子拿来递到不苦面前，“喏，送你的贺礼。”

不苦挑了挑眉毛，仿佛在问，生辰贺礼不是送过了？

长川露出点儿别样的意味来，“之前那个是太子送的，这，才是三哥送的。”

不苦失笑，伸手掀开盖子，见里面躺着一把样式古朴的长剑。他看了长川一眼，然后将剑拿起来，却几分暗涛汹涌的气焰直从掌心漫开，仿似透过肌肤、荡进骨血，更径直冲上头脑。他不由一愣，起身抽出剑锋，只听剑啸贯耳，扣人心弦。那三尺铁刃澄澈凛冽，映来半侧面目，透出一股难言的蛊惑。不苦被其驱使，转身一跃便踏到廊外舞起剑来。

长川负手看去，只见得身法飘逸、行动洒脱，剑锋过处俱是险峻危灵，惹得花叶四散。他心里又得意又欣喜，还揪着几分悸动、随他的招式变换而愈发忐忑。这个五弟自小就有习武的天赋，尤以剑术骑射为冠。他不会说话，自小就会拒人千里。可不知怎的，长川就是想同他亲近，也便只为了他，才会舍得责备自己那个骄傲又任性的宝贝妹子。能如眼下这般相处，当真是弥足珍贵。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丝毫也舍不得放过，他鬼使神差的想，再是倾国倾城的绝色，也抵不过眼前人之万一。他从未去深究这是怎样一种念头，只知这念头、早早就有了。

轰一声惊雷落下，遂有白芒划破苍穹，东风骤起，吹得衣衫猎猎。

此剑，非寻常剑。

不苦看见花叶间被剑气所骇而匆匆离去的红影，也察觉到一股冲天的煞气。他听见剑啸声中夹杂的隐约诵唱——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他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孑然独立，青丝如雪。那身影也是持剑，像在与他拆招，却处处都压制三分。

——你是谁？

那身影笑了笑，挽剑直刺，堪堪对准不苦心口要害。那柄恍若无形的剑锋错过他的臂膀、没入胸膛。直到咫尺间、才终于教人看清那张寡淡又悲戚的脸孔。他笑了笑，低声应道，

——吾乃、剑鬼。

？！

不苦连连后退，剑尖点地激起火光四溅。胸中钝痛不已，更兼气息难平，他撑了撑，仍是喷出来一口鲜血。

“五弟！”

他听见长川惊惶的呼喊，转头却只看到一片颠倒世界。长剑从手中脱落，发出铿锵声响，意识随之混沌沉重，立刻便昏死过去。

——

他做了个梦，梦到幽冥地府，忘川河水。

他站在奈何桥头，又见到那熬汤的老妪。他以为自己死了，便想这一世不过如此，而命书所言，果然也不尽其实。他迈开步子往桥上走，却越走越离得遥远。他走着走着，黄泉路却变换成宫中富丽堂皇的殿阁，他看见自己抱着一副躯壳痛哭，那躯壳穿着明黄的龙袍，奄奄只剩下半口气息。他走近几步，看清那人面目。却不料，竟会是长川。

他的心口没入半截断箭，血色染满前襟，伤口处还泛着剧毒的乌沉。他面目惨白，眼中却满赋柔情。

他在同他说话，他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忽有狂风掠过，冰冷刺骨，吹灭这一室的华灯。

梦，醒了。

——

不苦睁开眼，看到顶账上华丽无双的绣纹。他长出一口气，缓缓转过头来，便撞上长川惊诧又痛楚的视线。他熬红了双眼，满脸都是倦容，身上还穿着那件鸦青的衣裳，很一副苦等的模样。

不苦缓缓的坐起身来，惊动到跪了一地正在哭丧的奴才们，他们掩口的掩口，惶然的惶然，无一例外的像见了鬼一般。

不苦并不知晓他已昏睡了三日，就在前一刻，他连气息也断了。太医们退了出去，内侍太监也已赶去给皇帝报丧。

“你......”两行热泪从长川眼里落下，他连嘴唇都在发抖，好不容易才哑着嗓子从喉咙里推出一个字来。

不苦怔了怔，然后皱起眉来、摇了摇头。男儿有泪不轻弹，难道还怕他死了不成？他从没见过长川哭，心中着实不是滋味儿。

四下无声。

长川艰难的回过神来，猛一把将他抱进怀里，全然不顾诸君颜面的大哭起来。不苦僵了僵，皱着的眉头又拧紧一些。他被这哭声搅得难受，恨不得能开口骂上两句。可他听见长川在耳旁泣不成声的说话，短短几个字，却道尽肺腑伤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