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人间烟火番外·剑

小殚得到最近的消息欲要回禀时，公子开明正在月下舞剑。这令他十分讶异，策君真的已经很久不曾用剑了。
一塘荷月，夜风起，拂得荷叶翩然。公子开明手执软剑，剑身反射出幽幽寒光，如玉似冰，映得他脸上神情恰如一泓寒泉。手腕一抖，招式凌厉，迅捷无比，却不是暗盟中人所熟悉的他以往所习剑法，无门无派却又似集众家之长。
“第一重――醒。”公子开明边舞边道，招式如癫似痴，让人不禁想发出厉吼，借以宣泄在体中盲目冲撞的力道。
看似乱无章法的剑式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沉郁在以公子开明为中心，吸纳着四周的空气和光线，让人觉得滞重压抑，难以喘息。
忽然公子开明腾身而起，手腕翻出数个剑花，剑气凌厉直接，划开沉重滞闷的氛围，一举劈开那浑沌不清、几要被拖进无底深渊的感觉。
这剑式竟给人醍醐灌顶之感……小殚心中暗赞。
“望尽天涯疑无路，始知身为梦中客。醒，醉解梦觉，灵台清明。于极迷处识醒，将难放怀且放，万境宽矣。”公子开明道。
醒，玄狐领悟的第一重境界。剑法初成后数年难再进益，他便着眼于取尽天下剑法之精妙以精进自身，一念成执，画地自困。放弃已成执念的想法，亦舍去“剑”于他无形的困束。
公子开明身形瞬移，速度快到极致竟似慢如滞，形成数道青色残影，每一残像皆是一招剑招的定格，仿佛壁画上灵动的御剑仙人，一时华光四绽，迫人心魂。几道残影又归为一处，恰如游龙飞升，剑指处，力道千钧百人不当。
“灵。”公子开明道，脸上神情不似刚刚冷冽，似有大彻大悟，万般通透明了之意。“灵，魂也，人心之七情六欲，三毒八苦。”
玄狐领悟的第二重境界，灵。既醒，初觉心。体验世情，得尝情绪变化，眼观爱恨嗔痴贪，身验离合聚散苦，培育淬炼剑心剑魂，得心集灵，聚天地灵秀化为己意。
公子开明手中剑式再变，剑意又转。倏尔如阳似火，倏尔如风似月；攻击时大开大合直接了当，退守处又谨慎细致变化无穷。剑法挥洒随意，一招一式似有绵绵眷恋，竟如同以如舞剑招阐明着胸中幽幽情思。然，观去幽柔多情的招式，魄力却是令人惊讶，小殚只觉那剑招挑动他气海内息，使他意念大乱，难以守住灵台中一点清明，这剑招……才是真的狂！如此剑为一念而狂，那念是……
“铮――”剑却突然从公子开明手中脱出，一道血迹瞬间沿着他手滑落，额上大汗淋漓，胸膛剧烈起伏着。小殚看得出来，那剑招在策君手上未成，策君……无法驾驭那般痴狂剑意。
“情……”公子开明再度启唇，然轻吐一字后却不知该如何继续。
情，玄狐领悟的第三重境界……
公子开明不知怎幺忽然想起多年以前，十五岁的他在冰天雪地的乾山，遇见看上去只有四五岁的玄狐。
那些翻越乾山的难民都在那场大风雪中死透了，而那干干瘦瘦面无表情的小男孩却有着好强的求生意志，张着已经无神的眼睛，紧紧盯着马背上的他，历经千辛万苦地缓慢爬起。
他看着，惊讶那死灰一样的眼睛竟悄悄燃烧着火焰，笑着对他说想活命，就自己走过来，然后看着他以每一步都像即将要倒下的踉跄步伐，缓慢却毅力十足地走向他，那一双死死与他对视着的眼睛仿佛在无声地说着――
我做到了！让我活下去！
他在马上笑一声为他鼓掌，吩咐随从把他带上。
暗盟众人惊讶他带了个孩子回来，他却说他带回一个怎也不肯死的怪物……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自己捡回一个人的自觉，如豢养动物一样，并未在玄狐身上有什幺关注。玄狐一张脸木木僵僵，没有表情，不爱说话，即使生得俊俏也既不讨喜更不可爱，暗盟中也没什幺人愿意搭理他，直到他大约九岁之时，表现出对于剑道的超凡天赋……
“策君？”小殚见他仿佛愣住一样半天没有动作，上前单膝跪下，试探地唤了声。
“……何事？说。”公子开明仍然保持盯着地上脱出控制的剑的样子道。
小殚顿首将接到的消息向他禀报，“一月前，常欣姑娘诞下一子，母子均安。近日，玄狐正式为其取名‘玄峭’。”
“玄峭……‘峭’……”公子开明玩味着这个名字，弯腰拾起自己的软剑，剑身映出他上勾的唇角。
情――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得醒，集灵，识情。玄狐的第三重境界，他所不能体会领悟的境界。为了能拥有她，玄狐似乎是放弃了剑，然而却是在和她婚后一年得悟，之后剑法精进速度匪夷所思。玄狐的左手剑曾令无数人胆寒，他自己也寄予厚望，然现在他右手剑的变幻莫测，已是上升了数个层次不止。
他竟在战场纷争之外，得到了他自幼追寻的东西，就在他不须挥剑制敌的现在，真是……天意。
“峭……峭是‘绝’，是极高之意，而峭至极尽处，你以为是什幺？”公子开明将软剑缠回腰间，淡笑问道。
“这……至绝？”小殚沉吟一下，答。
公子开明摇摇头，笑道，“是真，‘返璞归真’里的那个‘真’字。”
公子开明抬头望着那一轮圆月，低喃，“真，就是道，无为俱有。‘俱有’……现在的他，真的已经满足了……”
那个叫常欣的姑娘，带着玄狐从此走上了与他本来仿佛设定好的人生完全不同的道路，而那个名为“峭”的孩子，他的到来，给玄狐带来了一种圆满，也将引他走上人生的另一段开始……所以，他会再有第四重的领悟吗？
小殚听不太清他的低喃自语，正欲开口询问，却听他缓缓道，“七岁初习剑，十三岁挫败众教习师父，十五岁剑术初成，十七岁大败魔剑道，一战成名，二十岁后再无进益。”
小殚沉默，这是策君的习剑经历。那之后，因一直无甚突破，策君后期几乎算是弃剑不用，于他途另辟蹊径，世人也就慢慢遗忘了策君弱冠之年的剑者风采。
“小殚，你说是不是因为，我心里没有一个什幺人，所以再也无法体悟更多？”公子开明的声音略带一丝疑惑。他派人窥得玄狐自悟的剑招，第一重、第二重，他都能看破习得，然第三重，这名为情的一重……却实在不是他之能力心境可以达到。他没爱过，没尝过怜惜一个人，怜到心窝酸软疼痛的滋味。
这……
犹豫再三，小殚斟酌着回答，“虽然策君这幺问……但策君其实并不在意这些不是吗？”策君的乾坤格局自在别处。
公子开明一怔，忽然掩面放声大笑，仿佛被他的话猛然点醒一般，笑得酣畅淋漓，笑毕点头，“是啊。”
他的追求不是剑，也不是任何一种武学，那些不过是手段，从来不是目标。剑道不成，他也未曾觉得有什幺惋惜不甘。抱持着这种心态，若天还允他集成大道，岂不是太对不起那些真正的剑痴武痴？
不过……稍微有点，遗憾啊。握住属于自己的第一把剑的时候，他隐约记得，自己是很高兴的……
“呵。”公子开明微微勾唇一笑，转头与小殚擦肩而过，留下一地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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