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孔多在下雨”

2015-12-12 10:45:18 | 来源：新浪微博 | 投稿：自由人梁小生 | 编辑：小柯

原标题：“马孔多在下雨”

在《百年孤独》（南海出版公司2010年版）的第145页，平静地这样写着：
“奥雷里亚诺，”他悲伤地敲下发报键，“马孔多在下雨。”线路上—阵长久的沉默。忽然，机器上跳出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冷漠的电码。
“别犯傻了，赫里内勒多，”电码如是说道，“八月下雨很正常。”
我读到这里时，便觉一片大水从头上冲下来。“马孔多在下雨”，短短六个字，却成为整部小说最让我印象深刻的句子。这一句里所蕴含的绝望、悲伤，以及那平淡的回复夹杂的对宿命的毫无察觉，构成了关于整本小说的一个最深刻和有趣的象征。
《百年孤独》是这样一本小说，这些年我们曾无数次读到它的开头、它的结尾，却从未完整通读过。它讲述了一个家族一百年的此消彼长，“这个家族的历史不过是一系列无可改变的重复，若不是车轴在进程中必不可免的磨损，这旋转的车轮将永远滚动下去。”所有的历史在一开始便已注定，最着名的开头句子“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这独特的时间处理方式，推远，再站在远处拉近，便给人带来这样的感觉：你只是在听这样一个漫长的故事，在你听的时候，故事的所有情节都已经注定过了。讲述者只是在讲述历史，讲述这漫长的孤独和轮回。马孔多这充满魔幻的村子却最能表现现实，它在现代科技发展的文明以外。偶尔有外面打开门透进来，最终也被卷入这村镇一代代注定破败的循环。所有的家族人都采用那几个名字，何塞、奥雷里亚诺、蕾梅黛丝反复使用，反复重演着强壮的男人和操劳的女人，反复重演着那些性象征强烈的情欲和孤僻的悲剧。就如同奥雷里亚诺上校制作小金鱼，做好小金鱼换金币，把换得的金币融掉做小金鱼。如同阿玛兰坦白天织寿衣晚上拆除直到死。马尔克斯像谈及一个孤独的诡异的传说，他不煽情，不停顿，只用内敛的讲述把你淹没，让你欲罢不能。
所以在这信息量平静而澎拜的洪流之中，突然停顿了一下。赫里内勒多突然发出这样一句，用泰戈尔的话说，就是“既没有用处也没有意义的”句子。这一句没有任何叙事功能，也没有魔幻现实的种种隐喻，仅仅就是对天气的一句感叹而已。但正因如此，它造成了一种奇特的抽离感。一下子在汹涌而来的命运中停顿了一下，仿佛从故事里跳了出来来审察，像是小说里的人物忽然感觉到他们正身处小说，跳出了命运发现了这轮回的注定和可笑。正是这种审察让这句话变得分外触动。
赫里内勒多在说出这句话时，是正处于失恋的阴影，身为军官有任务在身，却在马孔多日复一日地消磨时光，连跟奥雷里亚诺汇报状况也变得越来越无聊。此时又值“下雨”这容易令人感伤的天气，所以身为全书不多的几个家族以外的未多沾染陈腐气息的“正常”人，他在这无意义的时刻觉察了马孔多的这无意义性。他感觉到自己身处悲剧，隐隐约约感觉到了这悲剧的悲剧性，却不可能挣脱。因此这一瞬间的发觉，便更显得这悲剧的悲剧。当悲剧中的人意识到悲剧，悲剧才刚刚开始。因此“马孔多在下雨”，在这一瞬间爆发出的一句平淡描写，挑染起了整部小说所有的悲伤。
因此我们才可以理解奥雷里亚诺此时的回复所蕴含的象征意义。奥雷里亚诺上校此时还处在自由党起义的领导者地位，指挥和热衷战争，丝毫没有发觉赫里内勒多这句话里表达出的深层感触。更没有发觉自己的命运悲剧性。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别犯傻了，赫里内勒多，八月下雨很正常。”他对扣在自己和家族身上的命运毫无觉察。即使若干年后，他的结局也是身陷制作小金鱼的循环老死家里。
当我这样想时，我又注意到一点，在奥雷里亚诺上校回复之前，线路上“有一阵长久的沉默”，那在这沉默的间隙呢，他在想什幺呢？他应该是在疑惑，赫里内勒多何以变得多愁善感，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最终却还只是冷漠地做出了“认命”的批示。从提问到回答，就是书中人对自己命运的看法：偶有惊醒，也毫不上心，闭眼被命运的洪流裹挟而走。无作为，就是他们的作为。从多数人的结局来看，都是殊途同归，匍匐于因果效应，困于时间和孤独的深处而死。未尝不是自找，自受。
一个有趣的细节是，在奥雷里亚诺上校死去之前，这一段对白又似曾相识出现了一次。第232页：
他干了一上午活计，全神贯注，心无旁骛，没有察觉到十点的时候雨下大了，有人在作坊叫喊着关门别让水淹到家里；他甚至忘掉了自我，直到乌尔苏拉端着午饭进来并关了灯。
“这雨下的！”乌尔苏拉说。
“十月嘛。”他回答。
我想，我可以照那个着名的句式仿写一句：多年以后，面对乌尔苏拉，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赫里内勒多给他发电报说“马孔多在下雨”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那时他已经将死了，之前大段大段他一反常态地回忆起了一个个被他上过又遗忘的女人。这一段文字与上述那一段出现了奇异的对应。史铁生在《务虚笔记》中说，“也许从来就有这样一个秘诀：咒语由被施咒的人自己说出来，就是解除咒语的方法。”我想这句话就是这样。当奥雷里亚诺上校说出这句话时，他可能突然想到赫里内勒多当时说的话。于是，经过了漫长的颠簸和循环，他忽然明白了赫里内勒多那时的心境，他也看到了这荒谬。于是，他终于也知道了自己的死期。自己该去死了。
这不是奥雷里亚诺的语言，这是马尔克斯的语言。马尔克斯借由这两次对应成功让读者身陷这悲剧之中。第一句那经典的变弄时间视角的手法，和这两句对变弄审察时间的手法，都可以在瞬间把读者拉入叙事的迷宫。哪怕仅仅就对语言这种艺术手段的掌控力而言，马尔克斯也确实不愧世界级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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