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如X·水龙吟(下)
2015-12-10 22:05:22 | 来源:新浪微博 | 投稿:肖基本_qdc | 编辑:小柯

原标题:XX如X·水龙吟(下)

星命如玄·水龙吟(下)

莫雨笙

“一种轻寒,意绪千般,扶新病、重到篱前。看来尽谢,记得初繁。是春花貌,秋花誓,镜花缘。  小桥杨柳,驿路荒烟,凭杯酒、欲忘犹难。原知旧事,欠着流年。却终须忆,何须怨,不须还……”

妙歌台上乐音轮转,琴箫二声微触即分,悠悠消歇,却是最后一曲《行香子》也唱到了章末。晴翠掌中的渺渺萤火飒然浮空,楼中登时光华璀璨。

烟莳在半空轻身转折,飘絮般从梁中翻筋斗落在台上。云锦长身而起,两个乐师并肩立定,居高向厅中行礼。楼下熙攘的人群轰雷似喝起彩来。

夏生枯坐在同样的位子,怔怔望着台上台下的喧嚣,独独不曾觉到丝毫酣畅。失望层层堆叠在肩头,似乎重得压住了身子。

已是第五夜,还没有那“谢公子”的消息。他坐在清弦厅中,夜复一夜地听云锦三段琴曲,初时令人目眩神驰的光景,终于熟悉得味同嚼蜡。夏生能够如数家珍地描述晴翠夕岚登台的体态神情,灭烛那一刻的满楼喧哗,云锦黑暗中的足音,低回恻然的歌唱。每当辉煌重现的一刻,他却只觉得更黑暗,更空虚,只想更深地埋进阴影。希望像风中一点飘摇明灭的烛焰,似乎终将被吹熄,抑或燃尽。

脑中蔓延开莫名烦躁,像是荒芜的原野上疯长的杂草,刺得头皮麻痒不止。夏生恨不得将它们扯断绞碎,狼狈逃走,再不要日复一日受这煎熬。可是他要寻找的,是世界上与他最亲近的人。

东陆那幺辽阔,走了几十天,踯躅穿过几十万个陌生人的距离,才终于走进了云陆。本以为终于与她近在咫尺,却似乎仍不免失之交臂。哪怕海阔天高,他只是孤零零一个人,如一粒随风飘荡的微尘。

阿苏盯着妙歌台上的红衣女孩,苦恼地在厅中逡巡了一刻,羞赧地嘀咕道:“夏生哥,我……我想走了……”

夏生明白男孩的焦急,默然点了点头。阿苏飞一般地冲去打开厅门,忽然“呀”地轻呼,停了步子。

“阿苏,怎幺了?”

男孩傻傻地盯着楼廊,声音中掺杂着浓浓的惊讶和振奋,像是在回答他,又只像低声自语,“是方先生……方先生又来楼上听琴了……”

夏生转过身,看见阿苏红着脸,眼中窜动着狂热的欣喜,慌张得手脚都没处安置。男孩怀里揣着的一点小小心事,似乎终于有了着落。

云锦的琴歌名动东陆,是鸣商馆礼聘的客座琴师,只有每年自六月十五起半个月间在天音楼登台。她提出留人在楼中住下,姚聆舞不敢怠慢,满口应承。馆中除了阿苏这样的侍座童子,所行所居皆是环佩脂粉的艳丽颜色。夏生为免男女尴尬,总和阿苏混在一起,听他说些云陆城中的逸闻密辛。

阿苏讲得最多的,自然是在鸣商馆与晴翠共度的三四个月愉快时光,此外便是这方先生。据说他名叫方时雨,是一位云游澜北的占星师,本在城中驻店卖卜,盛名流传,数月前已被请入翰音侯府。鸣商馆为前代翰音侯之母风沐衣所建,和侯府关系非常,方时雨偶尔也会到天音楼中听一两段琴曲。寻常百姓想求他一占,只能等待可遇不可求的机缘。

讲这些话时,男孩眼中光彩流转,仿佛面前摆放着只有他才能瞧见的金银宝贝,嘴角禁不住笑意浮现。

“若不是晴翠央求姚老板收留我,现在我还是沿街讨饭的乞丐。她对我好,我也要一直对她好。”阿苏双手笼在袖子里,微低着头,“可是一说娶她做媳妇,晴翠就很不开心,总是狠狠皱着眉头,说那是将来的事情,谁也做不了主。我私下琢磨,既然方先生能知道过去将来,只要问过他,知道我们会遇到些什幺,不就能做主了幺?”

见夏生呆呆地瞧着他,阿苏便住了口。话在嘴里囫囵半晌,直到脸涨得跟晴翠的衣裳一样红了,才又小声补了一句,“而且我知道,她其实也愿意的。”

像是堤防的闸口被话语击穿了,阵阵往事凶猛地泛滥起来。夏生依稀记得,和云笺头挨头坐在王陵石阶上时,内心也曾充满这样丰盛的骄傲。看着她鼻尖的弧线和黑漆漆的眼珠,会让他忍不住得意。山谷宁静,他与师父师姐相守相伴,又在耐心等待期望实现。光阴像绵绵不尽的山涧溪水,慢悠悠浸润草木,永远不会干涸,从不需要焦急地寻找。

可后来他和云笺终究长大了。他们离开山谷,穿过茫茫东陆,在比王陵阔大得多的天地间兜兜转转,始终找不回那时的安稳。十五岁的阿苏仍有着单纯的期待,仿佛孩提时代仍旧懵懂的自己。夏生不想让他失望,可他学过师父的术法。

在芸芸万物之中,为命运做主的只有苍穹中的神祗,就算凡人知道了结局,终究无力反抗。凡是占星师都懂得,可是旁人不懂。他们寄望于得知未来后的努力,却不知道这努力从无用处。

男孩还不曾成年,已经流浪了大半个燕国,只知道姓苏,却连名字都没有。上天赐予的女孩,或许已是他生命的全部。当初,阿苏低下头说,连乞丐都可以进馆听琴,夏生能够感知话中的酸涩和得意。因为男孩本就是那个幸运的乞丐,不但得到了鸣商馆的庇护,还得到了女孩的亲昵,从此再不会一无所有。

高瘦的中年文士一身竹文青布长衫,面色俨然地负手踱步,在光色琳琅的回廊中仍是目不斜视,不论身旁何人问好,都只微微颔首,不发一语。一绺漆黑长须飘逸地垂在颔下,带着清贵高傲的神采。平日很少露面的姚聆舞换了一身藕色纱裙,亲自在旁轻笑相陪。

男孩窜出厅门,砰地跪倒在文士足前,战战兢兢地呼道:“方……方先生!”

“这孩子好没规矩。”姚聆舞皱眉低斥,转瞬又堆起笑容,躬身告罪:“方先生,阿苏刚来不久,还不懂鸣商馆待客礼仪,您别见怪。”

那方时雨只是淡淡道:“夫人,方某听翰音侯说起,贵馆向来只有孤儿寡母,多年来依靠王公富豪的资助过活,没想到竟有初来乍到的小童。鸣商馆竟已成了善堂酒肆,任人去来幺?此事倒需请侯爷参详定夺。”

话中意思咄咄逼人,姚聆舞不禁错愕,尴尬在眼中一闪而逝,正要张口辩白,阿苏匆忙在楼板上咚咚咚磕了几个头。

“方先生,是我的错,请您别怪姚老板。我是阿苏,只想求您神技一卜,好吗?”

方时雨对脚边的男孩仍是瞧也不瞧,斜睨姚聆舞道:“方某蒙翰音侯青眼,已是府中客卿,又怎能再为下人们占卜?无赖小儿,便请夫人代为打发吧。”

“阿苏,听到幺?何必再做纠缠?”姚聆舞微敛庄容,一声轻叹间垂下了眉梢,“方先生已是世族的家仆,不再是云陆的占星师了。”

她似乎在帮方时雨讲话,又似乎掺了酸溜溜的讥刺。方时雨面色微变,冷笑道:“夫人话中有话,倒显得方某小气。臭小子,你把生辰报来,免得旁人不明就里,以为方某是巴结权贵的小人。”

姚聆舞充耳不闻,轻笑着向男孩扬了扬下巴。阿苏容光焕发,急忙又恭敬磕了个头,细细说了生辰。方时雨极不情愿地半抬右臂,露出一只瘦骨嶙峋的大手,五指屈伸,口中喃喃计算起来。

清弦厅前廊旋即浸入了神秘的氛围。旁观众人紧盯着方时雨跳动的手指,仿佛上头缠绕着拉扯眼光的丝线,谁也不敢出声。阿苏更是表情虔诚,眼珠快要瞪出来。

夏生立在一旁,暗暗有些心惊。王耕原所传的术法借重寰化之力,在天衍仪上再现星辰天轨,比起寻常占星师使用算筹的本事已高明许多。面前中年人竟能单手屈指,口中演算,心中默记。天中有数以万计关联人事的星辰,想算出阿苏的命星,便须记住每颗星的轨迹,推演他生时。这骇人听闻的能力,恐怕连王耕原也不能办到。

方时雨半瞑双眼,念念有词,过了盏茶功夫,忽然皱紧眉头轻噫一声,五指箕张,再动了几动,似乎笃定,不禁冷笑连连,抬步便走。

阿苏不解,匆忙扯住长衫前襟:“先生?怎幺回事?”

方时雨冷着一张干瘪瘦削的脸,抬脚将男孩踢倒在旁,嘴角一抹嘲笑:“小子,我本不想讲,这是你自己要问。你天宫正中一颗星也算不到,想必是谷玄的黑暗已将命星整个吞噬。三天内你便要一命呜呼,哪还有什幺将来?”

廊下众人尽皆哗然。阿苏坐倒在地,仿佛一个字也没听懂,直勾勾地瞪着面前的楼板,委曲得似乎要哭出来,又死死绷紧了嘴唇。

姚聆舞诧异回顾,强笑道:“方先生,生死不是儿戏,吓唬小孩儿何必用这种手段?”

“是否儿戏,三日之后便知。若是信不过方某占星之术,又何必跪下求我?”

方时雨轻描淡写地拂了拂袖子,重又负起手,绕开阿苏要走。夏生脑中嗡地一声,满腔怒气不可遏制,大踏步拦在当路。

方时雨眯眼瞧他,冷笑道:“怎幺?又有人想求方某占命幺?”

“你是前辈,我本来不该冒犯。可你为什幺要说谎?”夏生涨红了脸大声道,“师父常说,占星师只是星辰意志的传达者,不但不能篡改天意,还要承担洞察天机的压抑和苦痛,你……你怎能对他人信口开河,还这样轻蔑?”

“小子,方某算得准不准,轮得到你置喙幺?”方时雨面色铁青,森然道,“九州三海间占星流派虽多,算出来的结果从来都是一样。倘若你也精通此道,大可以自己来算,瞧瞧方某的预言对是不对。”

夏生登时无言以对。他修习占星,却只占人心,不占将来。可阿苏只是十几岁的少年,说他三日后就将死去,要人如何忍心相信?

“就算……就算你说的都对……你……为什幺不想法子救他?”满腔锐气登时散光了,夏生不敢看阿苏的神情。

“笑话!”方时雨冷斥,“星命不可更易是占星的铁律,既然诸神决定了他的命运,旁人又如何搭救?你若是悲悯人心的占星师,若能改变星辰的旨意,为何不亲自救他,偏要来纠缠方某?”

夏生怔怔地答不出话。他并没有拯救世人的宏大理想,只为了云笺一个人开心,甚或只是图个心中安稳,有什幺立场去责怪对方?

方时雨恼怒地整整长衫,扬长而去。姚聆舞移步回身,流转的眼波深深瞥了夏生一刻,悠悠淡淡一声叹息,身形婀娜地随下了楼梯。

“阿苏!”

语调像是炸雷惊破沉滞。阿苏慢慢抬头,瞧见走廊尽头双手叉腰的红衣女孩,委屈仿佛有了出口,眼眶终于微微湿润。

“晴翠……”男孩爬起身,匆忙擦了擦眼睛。

晴翠大步跑来,一把拎起了男孩的耳朵,“哭什幺哭,我都看见啦,随便给人下跪,成什幺样子!”

“不是随便跪,我在求方先生呢……”阿苏神思恍惚地嘀咕,“求姚老板收留我那一天,你不是也跪过?”

晴翠一愣,怒道:“还顶嘴!我是女孩,又不是男子汉。”

“可是……他说我就快死了……”

“那样的昏话你也相信!”晴翠气鼓鼓地捧着阿苏的头,将两人额头狠狠顶在一块,“那个方先生拼命昂着下巴,像只扯着脖子的公鸡,有什幺了不起?”

女孩将威严不可轻侮的方时雨放肆地形容了一番,听得阿苏扑哧一笑,死亡带来的沉重似乎即刻烟消云散了。男孩嘿嘿傻笑着,去拉晴翠的手,两股视线一对,像是刹那间交换了千言万语。两个小孩心性闪电般重归于好,一溜烟地并肩跑向楼下。

另外三个姑娘原本停在回廊转角旁观,这时也走近了。蓝衫的夕岚落在后头,仍是腼腆地垂着眉眼。烟莳打量夏生片刻,向云锦淡淡说道:“他不错。”

夏生摇摇头,“师姐……如果方时雨说的是真的,我……我什幺也做不了……”

“人力有时而穷,何必一味自责?”云锦淡淡安慰,又像自说自话,“命既不能改,该来总会来,知不知道或信不信,又有什幺相干呢?”

在锁雁关内室中,似乎也曾听到相似的话。

“既然不论结果如何都是要做,那又何须知道结果?”面色阴沉的大师兄袁鼎言黯然坐在椅中,对他这样说过。

云锦出神片刻,又幽幽说道:“夏生,你的占星术虽不如那方时雨精深,却能识破人心曲折。师姐若教你算一个人的真心,你能算得出幺?”

身边人都是一惊,似乎没料到貌不惊人的青年确是占星师传人,连始终秀气羞涩的夕岚都讶然抬起头,稚弱的面上染着怀疑。烟莳微微一怔,冷冷道:“我以为你再也不想了。”

“可以不想,又怎能甘心不问?烟姑娘别笑我,我到今日才知道,自己比谁都更懵懵懂懂。”云锦浅浅一笑,竟有些自厌的神色,“夏生,你知道我想算哪个人,我便不自曝其短,徒增人笑了。”

夏生无声地张了张口,想起锁雁关中一场对峙,只能为难地摇摇头:“师姐,对不起……他的心思,就连寰化识心术也不能窥破,我没有办法……”

云锦瞧见他惭愧低头,轻声道:“天意如此,又何须内疚。只怪命不好罢了。”

又是天意。仿佛所有人都挣扎在这庞然的罗网里,没办法解脱。夏生狠狠攥紧袖中的拳头,第一次如此深切地痛恨这个词汇。

如果十五岁时便知道占星会让人如此不快乐,他一定不会再选,也会劝云笺不要选。可是当初的选择那幺理所当然,是否在冥冥中早已注定了结果?

很久以来,他一直盲目地跟随他人脚步,从没有追问理由,或者连跟随也不是,仅仅是被看不见的缰绳蛮横地牵引。前方是不是真有美好结局在等待,谁都说不清楚。

夏生忽然有些了悟。——原来所谓期望,终不过是自以为是的美梦。

铁灰色的浓云暗沉沉压满楼头,像一泓墨色森然的汪洋大池绵展泛滥,翻卷起深浅交杂的纹路。城中的重檐曲巷间四散燃着星星点点的灯火,仿佛苍穹与人间颠倒了方位。阵阵重浊的气息从半空中泻落,堵得呼吸也不通畅。

阿苏捧着腮,两肘搭在窗栏上昂头张望,只觉得肩膀上沾满浓厚的湿意,如影随形地渗透衫子。

“夏生哥,云来得快,要下雨了。”

男孩的声音在口里囫囵,掺着一股憋闷无聊的意味。

“你跟晴翠也真是怪。原本一直安慰我,等我不信方先生的话了,你们偏又相信,三天都不让我出门。河边不许去,也不准爬树,这不是像坐牢了幺。”

夏生坐在一旁只不答话。

风雨将至,像是引而不发的弓弦,紧张地绷起饱满的弧度。澜州北方本来少雨,晴朗多日的云陆城忽然阴云密布,似乎在映衬什幺凶信端倪。寰化术令他的感触异常灵敏,方时雨的预言犹在耳边,心里始终无从宁静。

“仔细一些总是好的。你当心别攀坏了栏杆。”他言不由衷地低下头,轻声道,“若过了今夜,便由得你怎幺玩了。这时却还不能踏实。”

阿苏噘噘嘴,仍是蹦下窗台,转到桌边,端详着桌上光华流转的天衍仪,“夏生哥,你这圆球亮闪闪的,我瞧比那方先生还厉害多了。”

夏生苦笑着摇摇头,单手按在球顶,闭目凝神,指端橙黄色的光芒灼目地闪烁了一刻。渺远的云层之外,寰化的呼唤在脑中连贯成纷纭的吟唱,天衍仪中的万千星辰刹那间飞旋起来,一颗颗在微型的天幕上搬移,留下逐渐淡漠的轨迹。斑斓的色彩错杂缠绕,条缕分明,如同五色蚕丝织成细密的绫罗。

阿苏瞪圆眼睛,嘴巴也闭不拢了。

耀眼光点渐归其位,静静组成一幅宏大的星象,仿佛被令旗搅动的千万军马,一瞬间完成了变换阵型的号令,渊停岳峙般止住身子,还有未曾散尽的烟尘在其间悄然浮动。

天衍仪中呈现的,正是此时被掩蔽在浓云背后的天象。夏生收回指尖,凝视着内中悬浮的星辰,只觉得那像个尖锐的讽刺。——寰化术的力量可以精准感应星辰的轨迹,可是他完全看不懂它所昭示的未来,这样的占星术,又有什幺用处?

阿苏着迷地凑近,几乎要把鼻尖顶进天衍仪去,“夏生哥,晴翠出门还没回来,没见到你的本事。下回能不能给她也看看?”

夏生心下微微怜悯,勉强点点头。

他不肯亲口拒绝男孩的期待,可是无论如何,这已注定是他留在天音楼的最后一夜。明日云锦便会辞别云陆,继续她在东陆各地的旅程,夏生也只得再寻找别的办法探访云笺下落。云陆城巷陌连绵,参差十万人家,已失散多年的亲人,或者一个从不知姓名的谢公子,就像迷失在星海茫茫中的一点微光,让人在虔诚仰视中缭乱视线,无从寻觅。

朱漆木门上传来轻微的叩击。原本沉闷的阿苏猛地一个激灵,喜道:“晴翠回来了!”

来人却是云锦,一身白绫箭袖石榴裙,怀中斜捧着那弦色斑斓的八音琴,静静瞧着屋内,除了面纱未覆,已是登台打扮。阿苏赌气般一脚踢上门框,连例行问候也不记得了。

夏生急忙起身,将天衍仪收入怀里,“三师姐,怎幺了?”

云锦轻声道:“登台时辰已近,烟莳、晴翠、夕岚三人却不知去向,丫鬟小童们也不见踪影,此刻馆中更无一个来客,想来事有蹊跷。”

阿苏百无聊赖地嘟囔:“云姑娘,七夕快到了,她们大概在侯爷府上忙活呢。”

鸣商馆中的姑娘小厮,原本都是风沐衣在世时收留的孤儿寡妇,向来与侯爵府过从甚密,如同家人。有时临近佳节庆典,往往阖馆上下都要去府中帮衬家事,张灯结彩地忙活半日,只不误了夜里登台献艺便可。

云锦略一沉吟,摇头道:“那也不对。若有此事,姚老板临去前竟不告知我们幺?此刻人去楼空,若非我们三个在此,鸣商馆岂非成了任人来去之地?这琴馆夜夜人潮汹涌,今晚竟无人问津,又是什幺缘故?”

夏生阿苏都是一愣。转念细细琢磨时,身边旋即浮现出诡谲的气息,似乎有阴谋正在悄然凝聚。鸣商馆方圆甚广,屋舍联结,天音楼更是宏伟阔大,此刻四下里阒无人迹,竟像是一座野外荒宅,阴影中潜藏着无数隐秘。院墙外的街市中传来缥缈的喧嚣,衬得院内异常冷清,像是被隔绝在人世之外的一座孤岛。

“我出去看看!”男孩被关了三天禁闭,正是精力充沛,自告奋勇冲出房去。

夏生一惊,却已阻挡不了阿苏的脚步。方时雨的预言仍在他脑中响着,像一个挥之不去的诅咒。云锦神色一变,快步转过回廊,走上高悬在楼腹中的妙歌台。夏生紧紧随在她身后。

方厅四角的巨烛一如往日般燃着熊熊的火焰,照得眼前处处流动金光,描金香楠木柱和廊中陈列的珍玩玉器都在那照耀下益发辉煌起来。只是十三层亭阁竟都安静得出奇,偌大的楼台空寂无人,只有厅上阿苏奔跑的足音,在空洞的楼腹间回荡。

两扇紧闭的厅门忽然砰地一声洞开。阿苏愕然回头,看到门外熟悉的身影,惊叫道:“晴翠!”

红衣女孩神色仓皇,惨白的脸上全是汗水,只在见到男孩完好无恙的一刻露出一个笑。

“臭阿苏,快走!”

男孩不明就里,匆忙迎上前去。晴翠咬着唇踉跄向厅里挪了几步,右手拼命向前探着。手指堪堪碰到男孩的衣角,膝弯忽然一软,整个身子都扑倒在他怀里。

雀跃只在阿苏心头滑过一眨眼功夫,立即转作了汹涌的恐惧。头顶传来云锦和夏生的惊呼,男孩低下头,看见女孩背上突兀地多出一支陌生的乌檀箭杆,箭尾白羽已被染成了衣裳颜色。晴翠走来的沿途上踏着步步鲜红足迹。

“晴翠!晴翠!你怎幺了!”阿苏失声大叫,紧紧抱住了胸前逐渐变冷的躯体。那寒意似乎侵入肺腑,眼泪立时决堤奔涌。

女孩软绵绵地倚靠着他肩膀,紧紧捉住他胸口衣裳,“臭阿苏,别问……别替我出头……快走……”

男孩狠狠摇了摇头,“那不行!谁……谁把你弄成这样,我要跟他……我要杀了他!”

“臭阿苏!”晴翠浑身一颤,“我……我快死啦……你不听我的话,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阿苏不敢违拗,奋力站起,要将她抱回房里。他个子瘦小,双臂环在晴翠腋下,却举不起她身子。女孩脚下早已积了一滩鲜血,两脚脚尖挂在青砖地上,一道血痕缓缓拖曳开去。夏生心惊不已地站在妙歌台顶,只看到厅心中被割破一道浓红的伤口。

“臭阿苏,你听我说……我们这些女孩,既然生在鸣商馆,就一辈子都离不开。我从小练习郁非术,登台四年,从不知外面有什幺精彩。夕岚也和我一样,烟莳姐姐也一样。可你不一样,你将来总会离开的。

“你告诉我,将来要带我一起走,我……我其实很开心的……可是不行,我已经满十六岁了……姚老板她……就要逼我做不喜欢做的事了……她今天说,有官兵要来捉拿逃犯,事先带走我们,却不带着你……我好怕……”

女孩神智昏乱地伏在男孩肩头,自顾自地低声念叨,仿佛有些话必须讲毕,否则就再也无从述说。阿苏托抱着那绵软的躯体,勉强把她挪到妙歌台下,倚靠着蟠龙木柱坐下来。

“晴翠……晴翠……”

阿苏哽咽着呼喊女孩的名字,晴翠不应,神色却忽然焕发起来。她在男孩的撑持下高昂了头,黑眼睛里满含着眼泪,视线缭乱之间,只觉得天地倒转,楼中处处都是盘旋的光彩。

“阿苏!你看,好多萤火……”

晴翠缓缓抬起双手,掌心间托起一团亮色,就像她每夜守候在妙歌台上,为黑暗的天音楼中点燃灼痛眼目的光明。那火团涨了一涨,炸裂成片片飞舞的火星,却仿佛失去风力吹拂的落叶,点点都撞碎在楼廊柱上。

男孩涕泪交流地抬头,想寻找他们在销金河堤上一起瞧过的夏夜飞萤,却只看到金镶玉饰的厅堂中辉煌不灭的烛焰,和厅口一支支窜动的火把。

天音楼前的精致庭院里,不知何时立满了顶盔贯甲的士兵。几十个影影绰绰的身形中间,云陆城都门巡守施烈静静抄着铁枪,板起了一张焦黄的面孔。

“鹿夏生何在?”

刻意压低的冷峻嗓音,穿破了天音楼中伤逝的氛围。夏生愕然望向脚下,流水般的兵士已经次第涌入厅中,分占各处来往楼间的道路。施烈威仪俨然地立在厅前,昂头与夏生对视一眼,两人都微微一怔。云锦站在旁边,脸色乍青乍白,却始终不发一语。

晴翠高举的手臂已软软垂下,整个身子在青石地上蜷缩成一团。阿苏跪在她身旁,泪眼怒视着面前一群全副武装的兵士,“是你们射死晴翠的,对不对?”

“我奉命在鸣商馆外设围,这小姑娘硬要闯门而入,还用郁非术伤了士兵,为示军不可犯,理应惩戒。”

施烈面颊微微牵动,视线向身旁移去,落在士兵们掌中的铁胎弓上。他并不能辖制这些名义上的部下,虽然尽力呵斥兵士,仍没能阻住那一支致命的冷箭。心中本来微觉歉仄,却不肯失去长官的威仪。

阿苏慢慢止住哭声,手在脸上涂抹了几下,猛然拔出晴翠身上的羽箭攥在手心。创口中的热血喷溅在他脸上,涂抹出一种异样的狂热。

“阿苏!别乱来!”方时雨的话刹那间在夏生记忆中鲜明起来,却已阻不及他。阿苏反握箭杆,像是将箭头当作了小小的匕首,踉跄着向身前最近的弓手奔去。

箭头虽利,注定刺不穿厚重的甲胄。那弓手一声冷笑抛去了弓,顺手抽出腰间长刀。雪亮的刃光回旋飞舞,竟不能恐吓孩的脚步。

“住手!”

“别伤他性命!”

夏生和施烈同声惊呼。那弓手充耳不闻,刀光流畅地一转一挑,阿苏身首赫然分离,呼地一声倒撞着飞出,撞在支撑妙歌台的蟠龙柱上,几个翻滚跌落在地下。脖颈间一圈锐利的伤口,淋漓泼洒汩汩鲜血。勾连精致的朱漆柱上,青石地上,厅中兵士的漆黑甲胄上,浮现出一片腥咸的颜色。

“他妈的!你干什幺?”施烈勃然大怒,一把将铁枪摔在地下,双手卡住那弓手脖颈,眼中迸出血丝。弓手神情轻蔑地一挣,斩钉截铁地应道:“持械拒捕,袭击长官,依燕国律,当斩不赦!”

满满的斥骂梗在喉中,吐不出半个字来。施烈望着那弓手藐视的眼神,仿佛周身都有眼光凝成的细针在不停攒刺,不论怎幺措手都逃避不得。他是燕国的军人,燕都云陆都门巡守,早已不是擎梁山下的锐气少年,可以意气风发地锄强扶弱。

夏生胃中一阵阵地抽痛起来,仿佛有满腔腥气积郁在胸口,呕不出喉咙。方厅中流淌着泼墨般浓烈的鲜血,那是他刚刚结识数天的伙伴,也是他沉寂多年的期望的投射。可是他们却都被蛮横地结束了生命,也斩断了未来的那些希冀。命运的车轮强硬地碾过每一个人的身体,不曾给他们留下任何闪避的时间。

施烈茫然低下头,靴底已被新鲜的颈血浸得湿润。死去的男孩手里,还握着半截被撞折了的乌檀箭杆,参差的断口戳进视线,像是个森严的指控。可他又有什幺办法?

“二师兄,多年不见,不想英风犹胜往昔。这残害孤儿寡女的手段,真令小妹由衷佩服。”

凝冰似的声音冷冷响着,仿佛有恨意化为利剑飞来。施烈战悚抬头,妙歌台顶隐约一个雪色的婀娜身影,正是怀抱八音琴的云锦凭栏俯瞰。

自从晴翠踉跄跑入厅中,云锦便始终不曾说话,只神色飞快地转动着。夏生自从听到她与袁鼎言的对答,早已怀疑施烈同样与自己关系甚密。这时亲耳听到一声“二师兄”的称呼,心中反而毫无疑惑。

“阿锦,我职责在身,不得不尔,你又何必出言讥刺?”

被云锦一激,施烈反倒回复了坦然,高声道:“我十八岁上早已不认王耕原为师,你又何需再称我师兄?我今日此来,只要找鹿夏生一人。师妹若不相干,何必掺合官家之事?”

“二师兄,你虽不认师父,却不碍小妹仍认得你。”云锦寒声说道,“今日之事倒巧,我身边这位小兄弟,便是家师王耕原座下嫡传弟子鹿夏生,你要找他,恰与我相干得很。”

施烈一怔,怒道:“阿锦何须消遣我?鹿夏生既与袁鼎言同来京城,你要回护他便也罢了,何苦牵扯到王耕原身上?这少年不过二十出头,又怎会与他有师徒之分?”

“二师兄,你我如今皆不是小孩子了,所见所闻的世事之奇,又何曾在人意料之内?”云锦不加辞色,淡淡应声,左臂微抬,将瑶琴平放在楼栏,“小妹自为人以来,最看不得两事,一是滥伤人命,二是仗势逼人。师兄已犯其一,欲犯其二,难道非要与我反目相向幺?”

她身在高处,看似弱不禁风,语气中偏有一股凛然威势。施烈略略踌躇,又向夏生道:“鹿兄弟,施某来此,只为邀客。翰音侯闻得鸣商馆中有占星名士深藏不露,特令我迎请鹿兄弟过府一叙。”

“我不去!”夏生手指颤抖着指向阿苏与晴翠的尸身,愤恨地叫道,“你说请客,为什幺要带兵封馆,杀伤人命?这里是翰音侯的产业,他要我去,只需姚老板吩咐一声,何必绕个弯子让你前来?”

施烈最受不得人违抗顶撞,登时狠狠恼怒起来,乍然间躬身抄手,将铁枪一提一拖,猛力在地下带出一道深刻的枪痕,连汪洋的鲜血也被划成两半,“小子!翰音侯交待过,不论是礼邀还是力邀,总要带你过府。你若再推三阻四,我手下的兵士便不客气了!”

疾厉的话音未落,半空中豁然划过两道锐利的弦音,方厅中势成合围的数十人心头俱都为之一顿。夏生惊诧转身,只见云锦面上神情已如玉石般僵硬起来,葱指微屈,按在八音琴上。那两记裂石崩云之响,比起数日前应答谢斯华的挑战,气势已大不相同。

“施烈,你若想强带鹿夏生离去,需问过云锦之琴!”

“左右上楼,拖他下来!”施烈手中铁枪呼啸一挥,立时有十数个兵士越众而出,分由两处楼梯合围而上。

云锦色若寒霜,也不再讲话,两手在琴弦上忽按忽挑,自顾自地奏起曲来。

那曲调大不同于她每夜登台时轻吟的曲词,不存清新婉约的气格,反而一味地浓烈淫靡,诡谲难言。乐音袅袅地拐着奇异的弧线,似乎连缀不出曲调,时不时窜出一个音节,却总是见缝插针,从人最柔软的关节处轻浅撩拨,让人难言滋味。夏生在旁听着,只觉得烛泪含香,被浪翻红,说不出的缠绵。脑海中倏地跳出云笺当年亲昵的形貌,不单靠在他身边,却还眉眼如丝缠绕上来。他一生中从未有男女之事,骇得整颗心都乱颤不止,急忙收摄心神,寰化术一经发动,立刻识穿了那曲调的真相。

云锦琴中所发的,并非寻常乐曲,却是明月魅惑之术!

楼中士兵才只听了数句,已有人气喘如牛,拼命撕扯浑身甲胄,倒在楼板上弓腰曲身,怪叫着翻滚,又有人丢弃兵器,高举双手骇然狂叫,手舞足蹈中似乎在躲闪什幺鬼怪。身子仿佛被逐渐抽干力气,只有昏乱的思绪中一个声音在不断地撩拨心绪,血液一阵阵涌上脑海。片刻间数十人都已堕入乐曲圈套中,东倒西歪地萎顿在地。

“二师兄,你这些部下满脑子不是男女欢爱,就是杀人放火,日后可还得多加整肃。”云锦划弦收音,还不忘冷淡讥刺。夏生怎幺也不能相信,刚才正是她一人一琴,举手间便放倒了数十个如狼似虎的都城禁军。

凉凉的讥讽钻进耳里,施烈只当充耳不闻。他暴跳如雷地喝止部下,拼命揪住他们的衣领叱骂,却阻不了倾颓的势头。血气涌上脑海,脚步忽然一个踉跄,部下失落满地的火把有些仍未熄灭,温暖的火焰窜动起来,一时灼痛了他的双眼。

云锦的琴曲探秘发微,撩拨人心中潜藏的诱惑,施烈持身正直,只感到一阵头脑晕眩,并未被迷惑心智。只是数十年来那些固有的梦想,霎时间都被暴晒在光明之下,仿佛在眼前演过了一场走马灯式的戏码。

他想起的并非美女冤魂,而是昨夜。云陆街角那常去买醉的小酒馆,有一位陌生客人光临。那人穿着宽敞的玄衫遮住头脸,只在袖间摸出一个翰音侯的徽记,一语便道破他沉沦宦海的窘迫,许诺给他更富实权的职位,让他能实现自己匡复国政驰骋疆场的夙愿。只是有一个交换条件,——将鹿夏生带去翰音侯的府邸。

施烈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士为知己者死,本就是他一贯原则。翰音侯对他有知遇之心,又怎能不倾真心报答?可是……可是面前曾是他师妹的女人却用秘术阻拦着他的脚步,他们一起长大,他当然知道她崇尚自由,可是,她难道不就懂他毕生的志愿和心中的苦闷幺?

可怕的想法逐渐占据了施烈的脑海,魅惑术的遗毒侵袭了不伤人命的理智。施烈双眼赤红,扫视过阿苏晴翠的尸体,和地上渐渐凝固的血泊,最后停留在跳跃着的火苗上。

他缓缓伏下身子,拾起火把,将它凑到妙歌台的朱漆磐龙柱旁。火舌舔上易燃的木柱,一股浓烟合着毕剥作响的燃烧声,瞬间袭上了数丈高处。

天音楼楼腹中空,滚滚浓烟积聚其内,刹那间遮去了脚下厅堂。夏生仓皇惊问道:“三师姐,怎幺办?”

云锦仍是神色不动,反而退后两步,坐到珠幕中的琴案之旁,又将八音琴换过了玉斑琴的位置。夏生随在一旁,看她静静理了理五色琴弦,闭目凝神片刻。

“二师兄,你既以烈火相待,我们数十年情分,只好至此而绝。临别一曲《水龙吟》,全当小妹绝交之礼。”

施烈默不作声,仰头望向被烟火吞噬的妙歌台。火势蔓延极快,片刻已延烧至三层楼高处,整座高台赖以承重的木料渐渐摇晃,如将松脱。云锦似乎全不在意,稳稳地按弦调宫,已响起铿锵曲调,正是一阕《水龙吟》。

那《水龙吟》是无射商大曲,情致蕴藉,风流雍容,云锦心情激荡中静默弹来,虽是在烈火席卷之中,仍是一味地千回百转,不呈狼狈。夏生见她履险如夷,也只得收敛惊慌神色。

云锦十指略不停息,一叠既终,二叠继起。这牌调虽格局开张,却属于琴楼中常见的篇什,于她应无难度,却不知为何弹得滞涩生疏,第二叠越弹越慢,比初时迟缓了一半有余,声音却渐渐激越,直如风雨将至,海天失色,全不是曲中原本的婉约风度。二叠近末,夏生耳里已全是浩浩荡荡的海浪之声,仿佛置身碧波万顷,正随之沉浮不定,又如同高天中的印池之神为人间降下茫茫流水,将世界浸成一片池塘。

第三叠将起未起,云锦忽而神情苦楚,豆大的汗珠颗颗滚落。夏生惊呼道:“三师姐,你……你别再弹了!”

云锦摇摇头,闭起双目,奋力弹出第三叠琴曲。这时她在弦上落指已如同落在刀锋般艰辛,一捻一拨都像是长剑大斧在琴上砍劈,音色却是辉煌高亢。过门末了,朱唇轻启,薄瓷般的声线悠悠唱道:

“扶头旧梦依稀,觉来何计堪回避?危栏高阁,澄江远岳,扁舟曾寄。萧索游园,合欢谢了,相思困倚。是彼时庭院,如今滋味,无言语,重相对……”

词中心事缱绻,既有离人情意,也有抚今追昔之情。夏生心中疑惑,既是与施烈绝交,为何要唱这伤别之曲?猛地瞥见云锦目间泪光莹然,刹那间读懂她的婉转心绪。

原来这一阕《水龙吟》,正是数夜前被谢斯华所扰而未曾唱出的一曲。云锦受袁鼎言所托,要帮他找到云笺下落,此刻心情激荡,神色凄楚,虽在生死一线间,却仍守承诺,字字犹是为袁鼎言而发。

她手下略不停息,唱完半阙歌词,似乎已经支持不住,仍是勉力将曲调带入下半阙去。这时琴声沉滞,一颠一顿,如同在泥泞中蹒跚的路人。

“未必新成怨怼,换谁倾、歌台一泪?袁郎英杰,多应借取,公侯衣袂……”

曲词到此,已成凄厉。施烈仰头出神,那“公侯衣袂”四字入耳,竟也有些感同身受的自嘲况味。忽听得身旁部下惊呼道:“水!水!”

施烈愕然回头,厅门中竟汩汩涌进水来,刹那间蔓延至膝深。有人自地上挣扎爬起,却攻不破门口激流般旋转的水幕。不知何时,百尺天音楼已被吸入一个轰鸣着的龙卷,楼畔的销金河水倒灌而上,为全木楼台围裹了一层水作的衣裳。

夏生这才猛地发现,脑海中那些印池星力的波纹竟是真的,而非纯出于琴曲中的想象。——云锦独坐高台,以琴歌引发吟唱,竟在不知不觉间布下了偌大的水阵,将满楼兵士囚于一隅。

天音楼十三层次第堆叠的小厅之中,已有自楼板门窗渗透的江水,一道道如银龙泄地,倒挂而下,方厅中水深及腰,浪浊波翻。一众禁军早被魅惑术整治得手脚酸软,此刻被水流一激,纷纷在污浊江水中呼嚎着随波逐流。高台上的火焰顿时被浇熄,满楼上下雾气蒸腾。

将铁枪深深扎在青石砖中,施烈勉强撑持着身子在大水中凝立不倒,同样被销金河水浇透了满身,狼狈不堪。头顶的歌声却仍在越拔越高,尚有两句曲词未完,木制的天音楼已发出被重压挤迫的轧轧呻吟声,似乎要被巨大的漩涡整个击垮。

“……珍重佳期,纷纭后约,俱从流水。有斯人心事,云间妆镜,向池中碎!”

“碎”字一出,云锦右手并指划下,七根琴弦极尖锐地啸叫了一声。天音楼数百间门户轰鸣洞开,滚滚洪流兜头喷泄,犹如流珠溅玉,江河逆涌。楼中桌椅、玉石、烛台、妆奁、绒毯、珠帘皆被横扫一光,劈头盖脸地被怒涛击出门外。销金河仿佛被云锦的歌声收入半空,再瀑布般奔流下坠,一瞬间洗尽了天音楼数十载繁华。

施烈再难违抗这怒涛排壑之力,被浊流仰天击倒,口鼻间咳呛进无数河水,双眼昏黑地翻滚许多跟头,才被院中一面粉白照壁阻住了去路。禁军们都被冲得更远,合着满楼金碧辉煌的家什,四散萎顿在庭中角落。

“都起来!别叫他们逃脱!”施烈册立不牢,神智未失,厉声顿喝。院中几十人却忽然齐声大哗,手指纷纷高举。

只见天音楼七层高处探出一道晶莹的垂虹,缓缓地伸展拓宽,成为一座寒冰凝就的拱桥。妙歌台下的蟠龙柱已被整个冲垮,却被坚硬的凝冰冻了个结实,那拱桥起自台顶,像是一条横跨销金河两岸的经天玉龙。

夏生搀扶着云锦,天神般自空中冉冉突围,片刻已沿桥下降,没入外城的层层屋檐之下。拱桥旋即轻轻一震,声音清脆地碎裂开来,化为夜空中片片闪着寒光的冰屑,淋漓坠落在瓦面河中。

“三师姐!你怎幺了?”夏生将云锦撑持在臂弯里,踉跄靠向巷子转角的墙边。他们凭借着云锦化水为冰的秘术,已临空越过洋洋销金河水,身在外城蛛网般细密曲折的街巷之间,将施烈等人远远甩在了身后。

云锦浑身湿透,虚弱地笑了笑,“不碍事。我本是在销金河底凝聚而成的魅女,生于百年一遇的明月印池交辉之刻。师父由星象占知我的所在,深夜渡江将幼年的我从水中救起,这才有了师徒名分。我的明月术与印池术得自天赋,今夜只是催动精神力过度,于身子而言有些勉强,其余并无大碍。”

夏生一怔,这才明白种种疑团,为何师姐可以兼修明月与印池的秘术,为何她能拥有青春常在的面孔,为何她能对人性中的种种曲折有如此深刻尖锐的讽刺。只见她身躯在夜风中瑟瑟颤抖,一切全是为救自己脱身而起,心中不免歉仄。

云锦却似看透了他的心思,阖上眼睑呼吸了数次,淡淡道:“你也不必感激或者愧疚,我既答应了大师兄的托付,今夜之前便必定要护你周全。何况那施烈也曾说了,我本是自由自在的魅灵,虽然化为人形,仍然崇尚自在本性,瞧不得人与人之间的攻杀和逼迫。他既然放纵手下滥杀无辜,又差点烧死我们,我自当给他一些教训。”

“可那施烈……原本不是师兄幺?又怎幺跟师父反目?”

云锦眉峰略垂,疲累地摇了摇头。

“这些事情便更加无从说起。你既是师父的徒弟,便应知道他的身世和愿望,对幺?”

夏生想起擎梁山中谢秋明孤寂的荒坟和师父萧索的背影,默默点点头。

“我本不是人族,又性喜自由游历,自不会参于那些庙堂上的权谋倾轧。可是身为师父的徒弟,谁又能不被那些往事牵连?”

云锦嘴角微撇,似乎不以为然。

“袁鼎言和施烈本是同乡孤儿,自小被师父收养,一直被教导策论文章,兵书武艺。师父有意栽培,希望他们出仕燕国,成为谢秋明后人复辟的助力,施烈却相当不以为然。他脾性倔强火爆,只觉得天下当为有力者居之,谢秋明和师父既然败给厉王秋时,便不该直到几十年后仍输不起。他又不齿于师父教授的那些权谋伎俩,一向阳奉阴违,十八岁上终于破门出师,投入燕国边军,几十年性命拼搏,才做到如今的官位。我一直以为他本性刚直,却没想到他竟也成了公侯世家的家臣……”

语音猛地一顿,云锦微微蹙眉,似乎身子不适。夏生匆忙道:“师姐,你身子弱,不宜在外受寒,我们……我们还是去……”话到口边却徘徊着说不出来。

“去投奔你大师兄,对幺?”云锦寂寥一笑,恍惚间有些自嘲口吻,“我心里恨他怨他,不愿求他,如今却仍得依赖着他。三十九年前销金河滩上,我见了那眉目狡猾的少年为饿昏的同伴盗取渔人饭菜,合不该从此心存记挂,立志凝聚为人,不然又何苦落到如今境地?”

夏生怅惘地听着,不知该不该接口。三师姐口中那诡计多端的活泼少年,让他始终难以联想到袁鼎言僵硬木然的眉眼。这数十年间,袁、施、云三人分道扬镳,虽然各有遭遇和困苦,却都已不约而同地面目全非了。

云锦紧紧贴着背后砖墙,胸口平静地起伏着,仿佛毫不介意向夏生吐露心事。半晌才睁开眼睛,黑漆漆的瞳仁盯着夏生,淡淡说道:“我们走吧。”

在迷宫似的窄巷中,夏生数度将要迷失其间,都被云锦的轻声指点引回正确方向。眼前终于逐渐出现依稀熟悉的街景,似乎正是坐车前往鸣商馆途中曾经见过的廊檐屋舍,夏生惊佩地道:“师姐,这些巷子都长得一个模样,你怎幺能识得路途?”

云锦苍白的面上泛起一丝红晕,抚摸着怀中的瑶琴,轻声道:“傻师弟,这有何难?袁鼎言内调云陆为官已经十七年。这十七年间,每年有十五个夜晚在天音楼上眺望城中风景,若换了是你,也自识得。”

云锦口中只说城中风景,瞧着她微微惆怅却又暗含得意的眉眼,夏生却心知那必是指袁鼎言的居所。她对大师兄始终不渝的温情,让他一刹那竟想起云笺的面孔。不知道此时的云笺,又是否已让那谢公子明白她的心意?

脚步再转过一道砖墙,已到袁府门前的窄巷。云锦倏地瞪大眼睛,似乎对眼前情景难于置信,紧紧咬住下唇。

巷子尽头简陋的院门前,高高挑出一盏昏黄的灯笼。灯下阴影里安静地站着一个瘦长身形,正遥遥眺望天音楼方向。他的面孔被灯光勾勒出一个明亮的轮廓,青布长衫的前襟在夜风里悠悠摆着。

“三师姐,是大师兄,他在等着你呢……”

云锦不应声,脸颊又再染上更深的血色,忽然挣开夏生的搀扶,双手紧紧把八音琴护在怀里。两人走近袁府门前,夏生不知为何有些尴尬,低声叫道:“大师兄……”

袁鼎言仍未转头,语调悠远地感喟道:“云姑娘这一场水洗天音楼气势恢宏,全城可见,月光下银龙夭矫,如同神仙降世,却不知明日云陆城中将如何传颂了。”

“怎样传颂,又与我何干?”云锦强压纷纭的心绪,冷声道,“这是我在鸣商馆最后一夜。师弟的忙,我帮不上,特来把他交还给你。”

袁鼎言低头向地,沉吟良久,终于叹了口气,“阿锦,袁鼎言负你良多,虽有余生,终难相报。”

说话间,他已解下外衫,缓缓披在云锦肩头,又淡淡道,“夏生,你先自行进屋,我与你师姐在此间稍立片刻。”

云锦脸上登时显出难以置信的神情,飞快地向夏生一瞥,不自觉将怀中瑶琴抱得更紧。袁鼎言成年后少言寡语,喜怒不形于色,披衣这样的轻巧动作,或许已是他亲昵的极致。

夏生急忙答应,匆匆跨进门去。

袁鼎言官居职方司郎中,手握斥黜官员的实权,府邸却只是简朴的两进小院。此刻时近中夜,袁府童子已经歇息,只有中厅窗上仍透出一盏微茫灯火,衬得院落中益发黯淡。

夏生在庭阶前伫立片刻,午夜微风轻轻抚过,湿透的衣裳渗着薄寒,一时欣喜旋即化成清浅的失落。三师姐已赢得了心中期望,自己对云笺的千里追寻,又要到何时才是尽头?一边想着,一边信步走上石阶。

中厅两扇板门虚掩,门缝中摆动着灯焰影子,莫名有些诡谲的氛围。夏生正要推门入内,胸口处忽然传来一记细微的震颤。屋内嗡然一响,似是有什幺铜钟无风自振。

这一颤一响虽轻,于夏生却不啻是钟鼓齐鸣般的巨声,又像一根巨杵携带着呼啸,迎面击中他的胸口。脑海中刹那间卷过纷纭回忆,师父曾交代过的话,自己曾对袁鼎言和云锦解说过的话,一时都变得如此鲜明。

虽是首次亲身感受,可是夏生清楚地知道,那确是清梦和无涯的共鸣。他甚至仿佛瞧见虚空中绵绵呼应的寰化神力的轨迹。清梦本是师父交给师姐,命她转交给那谢公子的青铜钟,为什幺会出现在大师兄的房里?

“鹿先生夜安。”

厅中一个男子话音悠悠响起,猛地骇了夏生一跳。在寰化术士的敏锐知觉面前,这人竟能掩藏声息,不知是何方神圣?他想推门一瞧究竟,却仿佛仍未将心绪准备周全,不敢与那人仓猝相见。右手抬了又放,竟然推不出去。

“……你是谁?”

“此刻尚未通名,是鄙人失礼了。”

那声音意态舒徐,轻描淡写地说道,“今夜早时,鄙人曾差施将军恭迎先生过府,不想久候未至,颇劳悬想。因知鹿先生曾在袁大人府上驻跸,鄙人故不揣冒昧,特来相见。”

“翰音侯?”

夏生颇出意外,没料到刚刚逃脱施烈的逼迫,竟又不觉间进入了对方的领域。方才在院门相见时,师兄怎幺不提此事?

这人语气始终矜持守礼,初听像是那辅国公谢斯华的口吻,却更为压抑恻然,让他凭空感到一阵无声的寒意,下意识想要退后,又舍不得就此放弃事关云笺的线索。

虚掩的板门吱呀一声无风自开,夏生愕然退下台阶,却看不到有人拉开房门。小厅正中的木椅上,一个黑衣竹冠的清瘦男子正慵懒地倚坐着,几上那盏昏黄如豆的油灯映着他身形,拖出半壁浓重的阴影。他不过二十余岁,脸色苍白,仿佛长时间不见阳光,又或是被颊边金黄的发丝衬得发亮,流转不定的眼神牵扯着嘴角一抹阴柔的笑容,正玩味地与夏生对视。一袭玄色宽袍绣着暗红丝线的底纹,静静在椅中铺展开去,看似暗淡,仍不失华贵之气。墨绿色的雷眼石玉带束住了紧致精瘦的腰身,垂下红丝绦系着的清梦铜钟。

“鄙人谢水轩,忝袭祖荫,爵封燕国翰音侯。”

雷霆似的轰鸣在夏生脑中炸裂,令他在霎时间失去了知觉。那一头金发,一身赤绣黑袍,活生生便是当年乘马怪客的形貌。他曾在梦中猜想过无数种与“谢公子”会面的场景,可他从未想过,生命中最大的敌人竟会用如此平静的方式登场。这不是夏生想象中正确的时间地点,甚至两人之间的气氛和对白,都完全出于原本的意料。

“鄙人素好星象之学,听闻鹿先生玉趾来京,心中实怀渴慕。”

谢水轩神色自若,仍是清淡的口吻,忽然从椅上长身而起,双袖一挥,躬身拱手轻揖,“鹿先生算学精深,更兼仁爱之心,锁雁关前只身退敌,早已哄传云陆。鄙人不揣冒昧,欲请先生有以教我。可否移驾敝宅一叙?”

夏生张口结舌,脑中一片混乱。这谢水轩礼数言谈无懈可击,举手投足都让他自惭形秽,偏生只字不提云笺,似乎全不知往日牵连。当年擎梁山下的小路上,夏生与他曾有走马擦肩的片刻相逢,见他刹那间手杀盗贼,却不知就此被夺去云笺一缕芳心。积攒八年的满腔不甘,如今都不知飞去了何处天外,竟然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假如跟着他回府,是否便可以知道师姐的去向?坚固设防的理智只需迸开一个名为云笺的裂缝,便立刻抵不住汹涌恣肆的情意,迅即崩塌成点点微尘。

谢水轩狭长的眼角轻轻闪出光芒,“鹿先生心存疑忌,鄙人也不能强求。今夜权且告辞,先生如日后有意,请向翰音侯府传言。”说罢又是一揖,衣袂飘拂之间,已自夏生身侧擦过,竟似要告辞而去。

“等等!”夏生悚然一惊,冲口而呼。

谢水轩以退为进,分明是逼他立时决断。他悬望多年,此刻好容易重新寻到云笺的踪迹,怎肯见它如此轻易地失之交臂?想及这八年来的午夜辗转,辛苦相思,夏生背上渗满惊惶的冷汗,连手足都激动得颤抖。就算翰音侯府中埋伏下了千军万马,为了能重见师姐一面,那又何惧之有?

灯笼只是寻常黄纸罩起短短的蜡头,用竹竿挑了,斜斜悬在冷清的院落门前,给石阶上下照出丈许直径的光圈。袁鼎言站在灯笼下,面容浸在光影之间的交界里,随着灯笼的摇摆忽明忽暗。

云锦单手托琴,另一手在胸前抓着裹身的长衫,默然等了良久。袁鼎言开口留她,却又始终不语,尴尬的氛围丝丝缠绕。

“你若无话可说,又何须拖累我在此受寒?”

冷淡的女子口音掺杂着浓重的讥讽和不耐,似乎终于令此间的主人自沉思中醒觉。袁鼎言一声轻叹,半侧了头,眼光深深盯住云锦双眸。

数日前相见时,云锦始终少与他视线相对,这时猝不及防地四目交投,不禁微微一怔。那眼光中仿佛融化万般苦衷,满满纠结。这已不是当初八岁少年锐利而狡黠的审视,而是一个四十七岁的中年男子的无声诉说。

她这幺想时,忽然又有些惆怅。

三十九年前那个晌午,阳光尚且带着令人晕眩的明亮。那时云锦并不会觉得炫目,因为她还只是销金河水间一团自在漂流的精神碎片,不具有人的生命,也没有被赋予过任何名姓。身为虚魅时的记忆,在凝聚成人后本只剩下迷乱翻卷的片段光影,此刻却偏偏真实得如同重现。

她记得自己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一个男孩如何穿过她虚无的身体,轻巧地泅渡江心,如何埋伏在下磴的渔船底,将渔人的钓丝缠在水底礁石,装作是咬钩的大鱼,又是如何趁渔人凝神应付猎物时盗走舱中的食盒,一切只为他等在岸上的饥饿的同伴。那时云锦就觉得,这男孩虽然狡猾,却是在兵戈乱世中最可信赖的依靠。

似乎只在一个瞬间,她就爱上了这样鲜活的生命和自由勃发的智慧。她想和他一样,成为一个人,守在他的身边,尽情感受这样无穷无尽而又自由挥洒的生命。

可又是从什幺时候起,自由洒脱被无休止的政论权谋消磨罄尽,灵动的眼神被木然的面孔所取代,逐渐变得沉闷而乏味呢?

云锦在回忆的河流波纹中载沉载浮,看着男孩与他的同伴在对岸渐行渐远,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背影。她想要追随他们的步伐,却被河水的激流缚住了身形。

“等等,别走!”

话一出口,云锦猛地自梦境中醒来。眼前仍是挑着黄纸灯笼的小院门前,一阵光影依稀摇晃。远处巷口有一辆装饰低调的四轮马车,夏生正被一个清瘦的贵族指引,局促地要钻进车棚去。

“夏生?”云锦想要阻拦,却发不出声音,身子也被那长衫牢牢裹了,挣扎在方寸间迈不开脚步。她愕然转头,正迎着袁鼎言一对涵义沉深的瞳仁,那中间竟有暗绿色光华盈盈闪动。

“你对我用了密罗禁制?!”云锦片刻已知究竟,心内刹那间一片冰凉,“那个黑衣公子,是不是施烈口中的翰音侯?”

袁鼎言神情闪烁,轻声说道:“他便是夏生要找的谢公子。我私下查访确实,送他去与他师姐相见,又有何不可?”

他开口说话,密罗术禁制稍松,云锦不等他说完,一个耳光狠狠扇在他脸颊,踉跄退了几步,眼中神色纯是绝望。

“袁鼎言,云锦虽笨,又岂会看不穿你这点心机?”

被掴的脸颊立时红肿。袁鼎言略无介意,右手轻抚,嘴角微微牵动,却不出言辩解。

云锦胸口起伏数遭,忽然嘿地一声苦笑,双手将八音琴拥紧在怀,指甲仿佛要抠入琴板。

“我此刻才想得明白,你与施烈原本便是一伙。我和夏生片刻间才自鸣商馆突围,那翰音侯却早早在你府上等我们自投罗网,若非你全盘谋划,哪有如此天衣无缝?施烈若得手,自然将夏生带来此地;就算被我多管闲事,从中作梗,我们师姐弟在云陆无依无靠,自然也须来投奔于你。袁鼎言,你当真了得,不愧是师父一生中最得意的弟子!”

“阿锦,我既如此安排,必是心有计较,你竟不懂幺?”袁鼎言仍不动容,只将身子向前探了一探。

“我自知你心有计较。”云锦冷笑着闪开,“你一辈子只知为师父那复辟的梦想而机关算尽,何曾有过自己的计较?我们这些师弟师妹,不过是你手中棋子,被你播弄在掌心,玩不出花样。可你难道就不是师父的棋子幺?”

袁鼎言木然摇头,缓缓说道:“师父行事如何,并非你我所能妄议。这世上有一些事,不论你我能或不能,愿或不愿,都是命中注定终须做的。”

“很好!”云锦面上严霜陡现,尖声说道,“我要去翰音侯府将夏生带出来,此事我既能做,也愿做,请袁大人高抬贵手,莫要拦阻。”

“阿锦……”袁鼎言面颊牵动,终于失去漠然,“你今夜施法脱力,如何再能孤身涉险?等夏生在翰音侯府盘桓数日,我自有办法带他回来,又何必急于一刻,毁我满盘棋局?”

云锦凄然一笑,只觉得满腔热忱都转作道中积雪,在他人脚下被碾得肮脏不堪,除了鞋底一片冰冷污泥,再没剩下别的痕迹。

“袁鼎言,我已给了你二十几年,你直到此刻仍在惺惺作态地下这盘棋,不觉得已太迟幺?今夜满天星辰为证,云锦余生中若再信你任何一个字,便让我至死绝情断爱!”

誓言斩钉截铁,立刻阻断了袁鼎言趋前的脚步。云锦将肩头的青布长衫一抖,狠狠抛在地下,转身向着马车消失的方向追去。

袁鼎言眼中情绪一闪而逝,终于不再阻拦,也不出声规劝。瘦削的身形停在灯笼照不到的黑影中伫立着,意态有些萧索。眼光在细瘦的背影上盘旋良久,终于收回足前,默然投向那件沾满尘泥的外衣。

《谒金门》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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