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方东美的大义与精神（8）
作者简介
本文作者冯沪祥教授为美国波士顿大学哲学博士、曾任蒋经国秘书、立法委员等，并曾任台大、政大教授、中央大学文学院院长、美国哈佛大学讲座。现任清华、北大讲座、浙江大学以及复旦大学客座教授。
［感悟与感恩］笔者生平，受「三」位恩人影响很大，一是经国先生，二是东美先生，三是各种「逆行菩萨」群。
笔者有幸担任经国先生身边秘书达八年（1979-1986），近距离了解他亲民、爱民、清廉、开明的风范，学习很多。他请我帮他准备文稿与演讲内容，并曾经告诉笔者：「你写的内容，我几乎不用改。」然后还说，「因为想法都一样」，令我感到很荣幸。
然而，我本身何才何能，能让经国先生觉得「想法都一样」？我的想法，基本上都学自恩师方东美先生的教导。因为经国先生本身很重视中华文化，并很重视教育，（他生平最喜欢别人对他称呼即「教育长」），所以他的思想堪称与方师很契合，才会觉得我写的内容「几乎不用改」。事实证明，他不但在台湾的民调，至今仍为最高，公认为第一名的领导人，而且在华人世界的地位非常崇高，在大陆也广受敬重，让我觉得为他服务与有荣焉。归根结柢，应该指出：方师所注重的文化教育理想，有很大的程度，由经国先生在台湾推行。至今很多大陆朋友赴台访问之后，普遍认为，中华文化在台湾保存得很好，而且台湾人民素质一般比较高，便是明显证明。
另外，方师对我生平的影响，则有两件事情。
一、是我虽担任经国先生秘书，但并未从政，而且婉谢了经国先生培养从政的善意。
记得我在台大哲研所论文通过后，刘孚坤先生问方师，「沪祥的论文如何？」方师沉吟一阵，回答了两句话：「沪祥聪明绝顶，但是政治兴趣太浓。」我听了前半句还挺高兴，但听了后半句，觉得有些委屈，便说：「我不是政治兴趣浓，而是爱国，很想报国。」
方师这时，眼睛定定的看着我，然后慢慢说道：「多写几本像柏拉图的好书，也是爱国、报国。」这句话影响了我一辈子。
所以，当经国先生任命我在他身旁担任秘书一年后，想要安排我担任公职，副部长级，我那时才31岁，对其他人可能很高兴，我却婉谢了。因我知道经国先生爱才若渴，就同时推荐了马英九先生；个人本身则一直留在教育界。后因坚决反对台独，客观形势需要发声平台，才决定出来竞选「立法委员」，当选之后，成为立法院「统派」的指标性人物之一；但仍然终身并没有从政。卸任之后，仍然秉持方师遗训，巡回大陆大江南北，以弘扬中华文化、讲述国学为主，以贡献所学、接引后贤为己任。
另外一件事情，便是我在台大念哲研所时，被污蔑为「职业学生」，且大一的「理则学」被冤屈的打0分。这是源于我生性耿直，容易挺身而出，打抱不平；有一次参加了校内的座谈会，听到有人鼓吹学生暴动，认为学生上街游行，「砸些玻璃，烧些汽车，有什幺关系？」当时大陆正在文革，这种红卫兵「打砸抢」式口号和行为，令我很难认同，所以我起而发言，表示反对；未料竟被这位先生立刻制止，并扣帽子「你不能讲话，你是职业学生！」当场引起群情哗然，激愤之余，对其纷纷指责。
结果，谁知后来，我研究所的论文口试都通过了，却接到通知，说「理则学」得了0分，必须重修！（按照所规，如再不及格，即遭退学！）成为我生平第一次重大冲击与羞辱！我因是东海化学系毕业，转考台大哲研所，按规定需补修大学部份学分，我其他门都很高分（如「西洋哲学史」99分、「德文」99分），在大一理则学，上学期还80分，怎幺可能下学期一下子竟突降成为0分？
后来听到解释，说这如同是数学题，「对则全对，错则全错。若有一点瑕疵，就算全错！」那幺，请问全班其他同学的成绩呢？命题兼评分的教员，是否也是依照同一标准打分呢？果真如此的话，那幺，全班评分的结果，应该只有整数分，不该有奇数分或参差分。为何据我打听所知，其他同学仍有参差不齐之分呢？那位相关人士（逻辑教员）原先所宣称的「评分标准」，岂不明显自相矛盾、双重标准？
对这一切，我身为当事受害人，本有权利产生合理怀疑，并有权利要求公平对待。这对任何一个讲道理、讲法治的社会，对任何一位稍具常识良心的常人而言，只是个多幺正当而且卑微的人性请求！
然而，当时我到处陈情，却全都没用！
从当时的研究所长那里，我所受到的，竟是更加重的心灵伤害、打击、挫折和羞辱。因为，他召集了四位在大学部教理则学的讲师，到办公室里“和我谈话”；要他们对我轮番“训诲、开导”，并宣布他们覆按的结果，一致认为，某讲师对我打“〇分”，并无不公；还逼问我“接不接受”？我心中至感委屈，怎幺可能接受？
最使我心中感到悲哀愤慨的，主要原因有三：一是他们对该教员是否同一标准对我打分，还是涉及双重标准？一概不问，岂能谓之“公平”？二是对学生虽有打不及格、甚至打〇分的权利，但绝没有羞辱学生的权利！做学生的，有接受不及格，甚至〇分的义务，但绝没有接受无理羞辱的义务！三是他们均是高级知识分子，应该听过孔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基本恕道，怎幺不能将心比心，推己及人？
但我对那天在场的四位理则学讲师，有一位影响很深刻。他在其他三位轮番“训”我的时候，低头不语。使我似乎看到一丝人性的光辉――良知未泯，公道犹存。他就是后来的杨惠南教授，不但逻辑清晰，而且精研唯识，对佛学很有体认，也有修行。那次经验使我体认到，国学修养（包括佛学修行）终究仍能有益人生。
可是当时，我只是一名二十五岁的青年研究生，面对这等打击羞辱，为了学业前途，只有告诉自己，忍辱负重，如曾国藩所说，「打落牙，和血吞」！「能忍天磨方好汉」！那时只有“君子待时”。我的心情，正如同《金刚经》所说，只有领悟「忍辱」非忍辱，而是一种磨炼，才能真正「精进」！
就在这骨节眼上，传来一线希望生机：系主任兼所长要换人了！接任者孙智燊博士，从美国聘请回台讲学的国科会副教授。我与孙先生素不相识，承蒙他接受我的陈情，答应了解案情，秉公处理。
可是，他以堂堂新所长之尊，亲自到教务处要求了解，并请提供所需数据（全班试卷及评分记录），竟遭到教务长秘书的严词峻拒，并告以“奉文学院朱院长批示：该案已结，不得再议。”孙先生碰了钉子，当下很诧异，认为此案必有跷蹊。因为这样说来，但凭院长一纸行政“交代”，就算结案。那幺，天下冤案，还有平反的任何希望吗？
据知，文学院当时李代理院长还语带讽讥地奉劝孙先生：“我看你办事太认真了”！“我看你办事有傻气”！当孙先生表示，初来乍到，对系务的确不熟，故需多方了解，他得到的“忠告”竟是：“系里的事，知道的越少越好”！
这就是我当年「哲研所」的情形，难怪有人告诫我，其实应叫「遮掩所」，因为其后黑幕重重！
平心而论，从次年（1974）起，孙先生对系务的改革，大刀阔斧，不仅聘新师资、定新章程、而且开拓教学新领域（四科并重）、恢复新召生，因此曾得到文哲界前辈一致赞许；如香港唐君毅教授称其“正直无私”；台湾方师东美先生也嘉许他“才气纵横，一身是胆，独打天下”。
另有台北政论家史紫忱先生，称他为“今天的孔子”；香港笔会会长、中文大学历史系岳骞教授，则嘉许他“高贵品格，钢铁意志”。
当然，同时污蔑他的也大有人在，例如：公然主张台独的「台湾教授协会」其召集人场某所召集的「台大哲学系事件」报告中，就对他极尽抹黑与丑化的能事。三四十年前就有人写书造谣诽谤，骂他是“神经病“；”希特勒“；”共产党“！四十年后的今天，台湾的亲台独电视台更把他全然打成负面人物，收入《台湾演义》，企图成为被扭曲的台湾史一部分。
孙先生个人对世俗间的毁誉倒毫不介意，也不为所动。有人问及，他往往笑引《论语》孔子的话作为代言：
“乡人皆谓之善，则何如？”子曰：“未可也。”“乡人皆谓之恶，则何如？”
子曰：“未可也。必也，乡之善者谓之善，而其恶谓之恶也。”
总的来说，我因反对有人鼓动同学，要搞“学生暴动”，紧接着就发生被打〇分的不公冤案，因此被迫为这门课，多念一年，等同留级。心中深感不平，以及悲愤，甚至想到自杀以明志。所以当时我曾请教过方师，我应如何看待、如何自处？
他老人家告诉我：「今后你只有用自己着作证明！」并语重心长的称：「今天东风压倒西风，以后西方压倒东风」、「这是三十年战争」，对后二句，我当时不太懂；但从那之后，我就暗中发誓，告诉自己，今后无论我多忙，每年一定要逼自己写一本书；而且，不论多辛苦，一定要在最短期间，攻得美国好大学的哲学博士！
后来，我更发愤念书，有幸考取公费『中山奖学金』，到美国名校波士顿大学攻读博士（当时哲学排全美前五名）；并且每天废寝忘食，平均读书近20个小时，一年下来，人就瘦了十公斤。终于用两年不到的时间，八门课多为A+或A，并取得了哲学博士！
马英九当时也在波士顿（他念哈佛法学），他告诉我，即使美国学生也没这个「记录」，因而形成空前记录！但我自己清楚，并不是我特别聪明，而是我特别发愤，所以特别能吃苦，心中永远记得方师的话，要奋发图强、咬牙励志，因此心中经常提醒自己：「生气不如争气」、「悲愤不如发愤」！
这两句心得，也成为我后来碰到很多冲击与羞辱时、自我警惕的座右铭。
后来，陈水扁在其《美丽岛杂志》中诽谤我内容之一，就是诬指我「职业学生」、「整肃台大哲学系十多位教师」等等，纯属任意中伤造谣；因为“整肃”预设要有“权力”，但我区区一介青年研究生，年仅二十五岁，有何权力，能整肃谁？我盼其更正无效后，只能依法控告。高等法院行文台大，要求说明。台大校长孙震很有道德勇气，正式回函法庭，证明根本没有这些事情，因而陈水扁的诽谤罪名成立，被判刑八个月。很多人以为他是因政治性案件坐牢，其实是因为个人的诽谤案件。
当然，陈水扁后来代表民进党参选「总统」成功之后，立刻对我进行政治报复；台独政权当时利用我家中菲佣诬告的案件，透过司法折磨，对我极尽折磨羞辱，形同对我精神凌迟，同时还起诉我的三个女儿，其政治追杀，毫不手软！
幸经菲佣后来，两次都在法庭上正式承认诬告，神探李昌钰博士也鉴定证物纯为捏造，甚至笔录也经篡改捏造！但在平反过程中，部份支持台独的法官们，仍然屈从政治判决，并且捏造罪名，把我限制出境，形同软禁，前后长达七年之久！
事后回想，幸亏我从方师处学得《易经》真谛，很能体悟文王被害七年的心境，因而能化悲愤为力量，在迫害中努力着书以明志。在那七年漫漫黑夜之中，最能够支撑我忍辱负重、艰苦奋斗的精神来源，正是方师当年对我的教诲与厚爱，因而令我终生感念与感恩！
陈水扁在公元2000年执政之后，台独势力迅速高涨，对于「台大哲学系事件」，开始由主张台独的杨某任「召集人」，集结多位亲台独的教授，成立「台大哲学系事件调查报告」，但其内容很多根本缺乏证据，严重背离事实，尤其在过程中，完全没听当事人阎振兴校长、与孙智燊系主任的说明，严重违背程序正义！文中充斥很多臆测、片面之词、与预设立场。报告发表的时间，距离我当初问方师时间，恰恰约三十年整！令人深深钦佩方师身为大哲学家的远见，与先知之明！果然台独执政之后，开始制造冤假错案！很多手法，与文革时完全相同！
尤其使我深切体悟到的，是当年我所遭遇的一切打击、拂逆、羞辱、挫折……等等，后来统统化作激励我不断奋发向上、尽性实现的原动力，用佛学话讲，也变成帮助我、成全我的“逆增上缘”！因此今天，我还很感恩这许多“逆行菩萨”，因为他们让我用种种血淋淋的切身之痛，印证了王阳明先生所说的终极见证，“独此‘良知’二字，是某千死百难得来！”我在种种逆境中，「奋勇」二字，也是从千死百难中得来！
回顾今日，我之能有百本着作，除了感恩经国先生，以及方师叮咛，也应感谢另外的“逆行菩萨”群；他们分别从多方的负面攻击，来锤炼我、也成就我，激励我奋发图强，力争上游的精神意志，所以能百折不挠、尽心尽性，我也由衷感恩他们！
因此，请允许我借引唐朝黄檗禅师的两句悟道诗，作为我心中感悟的写照，并与在苦难中奋进向上的同修相共勉：
“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1973年6月8日，方师从台大退休后，由学生们在台北耕莘文教院，为他举行烛光晚会，当时由方师手持蜡烛，然后将学生手上的蜡烛一一点燃，象征薪火相传，永续光明，气氛极为感人。
方师当时曾引《华严经》的说明，用内在光明、照耀一切，而且辗转相照，增加明亮度，便能「提高光明的普遍性、永恒性、悠久性、无穷性」。
他并强调，「我们要拿这个光明，把我们周遭的世界，从黑暗变作庄严世界」，并且很感性的说，「假使不是诸位青年的活力，拿青年创造的精神，我这一点小蜡烛，也点不起来的」，以此期勉学生，成为他「学术生命的继承人」（Intellectual heirs），此情此景，经过四十多年，我的记忆仍然很新！
深盼这种精神，能够生生不息，代代相传，让今后有志念国学的青年们，都能以振兴中华文化为己任，都能以方师的心为心，共同以复兴国学为终身使命，那才能早日完成中华民族伟大复兴！
方师生前交代，火葬之后，将骨灰洒在金门，亦即两岸之间海峡，更为接近神州大陆，后来东美亭选在金「东」的沙「美」镇，恰成「东美」二字，莫非冥冥之中确有注定？而且东美亭正好面对神州厦门，象征方师临终仍心怀中华民族，不忘提醒学生「中华民族是伟大的」！
方师离世虽然已久，今后虽然哲人日已远，但典范在夙昔，他的精神风范，永远活在所有学生的心中，也永远活在有风骨、有肩膀、有大志、有大气的中华儿女心中！让我们两岸，所有立志振兴中华的后人们，都能经由方师的指引，更领悟中华文化国学的伟大，更认清中华民族的伟大，从而发心立愿，共同为振兴中华而团结奋斗，那就必能早日完成，中华民族伟大复兴！
同上，页205。
同上，页288。
相见即是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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